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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八通线 ...

  •   2013年2月28日,K1364次列车,西安开往北京西站。于晓燕攥着一张无座票,挤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后背抵着厕所门,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包。那包里装着她的录取通知书、三千块现金、爷爷的遗像,还有一本夹着钞票标本的日记。阿建紧贴在她身前,用身体围出半平米的空间,像一堵会发热的墙。他个头高,手臂撑在车厢壁上,把晓燕圈在里头,不让汹涌的人潮挤到她。
      "还有多久?"晓燕踮起脚,从阿建肩膀上方看车厢顶部的电子屏。红字刺眼:预计晚点三小时。
      "快了。"阿建说,声音闷在她头顶。他穿着一件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黑色夹克,袖口磨得发白,领口有股樟脑丸的味儿。这是他唯一像样点的衣服,专门为北京准备的。
      "北京也这么挤吗?"晓燕问。她没去过比西安更远的地方,北京在她脑海里是《奋斗》里陆涛们住的 loft,是《北京爱情故事》里的长安街,是她在KTV包厢里陪客时,听那些煤老板吹嘘的"帝都"。
      "更挤。"阿建说,"但挤的是人,不是命。"
      晓燕没接话。她低头看脚下,地上是瓜子壳、方便面汤、踩扁的矿泉水瓶,还有一滩来历不明的尿渍。这让她想起汭河的堤岸,也是这么脏,这么乱,这么混杂着各种气味。她以为离开汭河就能离开这些,现在才明白,汭河只是中国的一条毛细血管,北京是心脏,血流更急,更脏。
      "晓燕儿,"阿建突然叫她,声音压得很低,"到了北京,你就叫于晓燕,不是晴川。"
      "我知道。"
      "也别跟人说汭河。"
      "我知道。"
      "更别说我。"他顿了顿,"你就说你是单身,家里干净。"
      晓燕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那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井,井底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为啥?"
      "因为你得飞。"阿建说,"我得拽着你,但不能坠着你。"
      车厢突然剧烈晃动,一个扛着蛇皮袋的大汉撞过来,阿建整个人压在晓燕身上。他的胸口紧贴她的脸,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像打鼓。这心跳声她听过无数次,在王家巷的床上,在汭河大桥下,在KTV后巷的黑暗里。每一次,这心跳都是她的锚,把她定在汭河的淤泥里,不让她飘走。
      现在,这心跳要陪她去北京了。
      "你的钱够吗?"晓燕闷在他胸口问。
      "够。"他答得很快,"我朋友在昌平一个景区,给经理说好了,我去开游览车,包住,月薪两千五。"
      "两千五..."晓燕喃喃。她算过,学校宿舍费一年一千二,学费一万二,生活费一个月至少八百。两千五,刚好够她自己活,还得省。
      "你甭操心钱。"阿建察觉她的沉默,"你只管念书。钱的事,有我。"
      "你哪来的钱?"
      "挣呗。"他松开她一点,让空间重新流通,"北京钱
      好挣,只要能下苦。"
      晓燕没再问。她知道阿建能下苦,他修摩托时,手伸进机油里,一伸就是一天。他能在零下十度的夜里,蹲在路边等生意,等得眉毛都结了霜。他能在被客人骂、被老板扣钱、被城管追的时候,一声不吭,第二天照出工。
      但北京不是汭河。汭河的苦是看得见的,是煤烟、是黄土、是秃头男人嘴里的酒气。北京的苦是看不见的,是地铁里的沉默、是地下室的发霉、是举目无亲的孤单。
      "阿建,"她抓住他衣角,"要是北京待不下去..."
      "那就回汭河。"他接得干脆,"回汭河,我修车,你收钱。咱不丢人。"
      "丢人。"晓燕说,"回去了,就没脸见爷爷。"
      "那就不回。"阿建说,"死也死在北京。"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车窗外。窗外是华北平原的冬夜,黑得像墨,偶尔有几点灯火,像坟地里的磷火。晓燕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死在北京"这四个字,像一句谶语。
      火车在清晨六点抵达北京西站。晓燕跟着人流涌出车厢,脚踩在站台上时,有种不真实感。空气里有股子铁锈味和尿骚味,高悬的穹顶下是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赶路"。
      "这就是北京。"阿建站在她身边,把帆布包接过去,"先找个地儿住,明天再去学校报到。"
      "不住学校?"
      "学校明天才开门。"阿建轻车熟路地领她往地铁口走,"今晚住我那儿。"
      "你哪有地儿?"
      "朋友在景区宿舍给我腾了个床位。"他看她一眼,"男女混住,你别嫌弃。"
      晓燕没嫌弃。她连汭河火车站三十块的旅馆都住过,那床单上的精斑能画出地图来。她对睡觉的地方没有要求,只要还能醒,就行。
      地铁一号线,从军事博物馆坐到四惠东,再换乘八通线到传媒大学。车厢里人贴人,阿建把她圈在怀里,像护着崽子的狼。晓燕低头看自己的鞋,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帮开了胶。这鞋她从汭河穿到北京,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到了。"阿建在传媒大学站下车,"再倒一趟公交,就到昌平。"
      "昌平远吗?"
      "远。"他笑,"但房租便宜。"
      公交车在早高峰的洪流里爬行,像一条笨拙的虫。晓燕靠在窗边,看窗外的北京:高楼、玻璃幕墙、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白牙齿的明星、还有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他们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远,像另一个物种。
      "他们活得真轻松。"她喃喃。
      "你看见他们轻松,"阿建说,"是因为他们藏起了不轻松。"
      "你咋知道?"
      "猜的。"他握紧她的手,"谁活在这世上,不是一身屎?只是有人洗干净了出门,有人没洗。"
      公交车终于驶出市区,进入昌平。景色变了,高楼少了,平房多了,路上开始有尘土。晓燕觉得熟悉,这尘土的味道像汭河。
      景区叫"银山塔林",是昌平一个半荒废的景点,门票二十,游客稀少。阿建的朋友是景区保安队长,甘肃老乡,叫马三,满脸横肉,眼神却很温和。他带他们进宿舍,是一排平房,红砖墙,水泥地,一间屋住八个人,上下铺。
      "你就睡这儿。"马三指着靠窗的下铺,"阿建的对铺。"
      晓燕看着那张床,床单是军用绿的,被子是军用绿的,枕头也是军用绿的。像监狱,像军营,像一切没有性别的地方。但她没说话,把帆布包放下,对马三说:"谢谢马哥。"
      "客气啥。"马三摆摆手,"阿建我兄弟,他媳妇就是我弟妹。"
      这话一出口,晓燕和阿建都愣了。马三看看他们,笑:"咋?还瞒着?阿建为了你卖摩托,这在汭河传遍了。都说刘建疯了,为了个小姐..."
      "马三!"阿建吼了一声。
      "对对对,说错了。"马三打自己嘴巴,"是为了个大学生,未来的大学生。"
      马三走了,屋里剩下他们俩。晓燕坐在床边,床板硬得像棺材盖。阿建蹲在地上,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床新被子,是他用卖摩托的钱买的,六十块,粉红色,印着喜羊羊。
      "给你买的。"他铺在她床上,"原来的被子太硬。"
      "你呢?"
      "我用旧的。"他说,"我皮厚。"
      晓燕看着那床粉红色被子,在满屋军绿色里,像一朵开错季节的花。她突然想起,自己十九岁了,还没人喜欢过,没人送过花。阿建这床被子,就是她的花。
      "阿建,"她蹲下去,抱住他脖子,"你会后悔的。"
      "后悔啥?"
      "后悔来北京,后悔跟我在一起。"
      "后悔早着呢。"他拍拍她背,"等你不要我了,我才后悔。"
      "我不会不要你。"
      "那我就不后悔。"
      他们抱着,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像两个刚上岸的水鬼,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但抱着就暖和了。
      第二天,晓燕去学校报到。学校在北五环外,叫"北京现代管理研修学院",民办大专,招牌挺大,校园却小得像个中学。学费一万二,住宿费一千二,课本费三百。晓燕交完钱,手里剩下不到一千块。
      "够活一个月。"她算着账,"阿建发工资前,我得撑住。"
      她办了饭卡,买了教材,领了宿舍钥匙。宿舍在四层楼,六人间,有空调,有独卫。比阿建的景区宿舍好一百倍。她选了靠窗的下铺,把粉红色被子铺上,帆布包塞进柜子。室友们陆续来了,都是北京周边县城的女孩,说话带着口音,但笑容真诚。
      "你是哪儿的?"一个叫张悦的女孩问她。
      "甘肃。"晓燕答,"汭河。"
      "汭河?"张悦想了想,"没听过。"
      "小地方。"晓燕笑,"地图上找不到。"
      "那你怎么跑这么远上学?"
      "为了飞。"晓燕说,"飞出来。"
      张悦没懂,但也没再问。晓燕松了口气。她不想说晴川,不想说KTV,不想说那八百块的小费。她想让别人以为,她就是于晓燕,一个普通的、从甘肃小县城考来北京的女孩。
      周末,阿建来接她。他穿着景区发的工装,蓝色,背后印着"银山塔林"四个字。他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在宿舍楼下等,像所有等女朋友的男孩。
      "去哪儿?"晓燕跳上自行车后座。
      "去我那儿。"阿建蹬起车子,"给你做顿好的。"
      银山塔林景区游客寥寥,但他的工作不轻松。每天要开八小时游览车,沿着山路绕圈,一圈三公里,一天绕二十圈。工作单调,但能看到山。山上种满了桃树,春天会开粉色的花,像云。
      "等桃花开了,我带你来看。"阿建在宿舍里下面条,清汤,卧两个荷包蛋。
      "桃花啥时候开?"
      "清明前后。"他把碗端给她,"那时候你正好没课。"
      晓燕吃面,吃得眼泪掉进碗里。这味道和汭河一模一样,是阿建的味道,也是她的味道。她想起在汭河,他们也是这样,一碗面两个人分,一个鸡蛋你推我让。那时候她觉得苦,现在觉得甜。
      "好吃吗?"阿建问。
      "好吃。"她点头,"比北京所有馆子都好吃。"
      "那就好。"他蹲在地上,看她吃,"我怕你吃惯了学校的饭,嫌我做的。"
      "学校的饭没味道。"晓燕说,"你的饭,有味道。"
      "啥味道?"
      "人味儿。"
      阿建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蹲在那儿,像一只满足的狗。
      清明节那天,景区免票,游客突然多了。阿建要加班,晓燕自己坐公交来了银山塔林。她没提前说,想给他一个惊喜。
      山上桃花真的开了,一树一树的粉,像烧着的云。晓燕沿着山路走,空气里有花香和尘土的味道。她走到山顶观景台,看见阿建坐在游览车驾驶座上,正低头抽烟。游客都下山了,只剩他一个。
      "师傅,还走吗?"晓燕走过去,故意问。
      阿建抬头,看见她,愣了,然后笑:"走,去哪儿都行。"
      "去天上。"晓燕跳上副驾。
      游览车在山顶停下。阿建熄火,拔了钥匙。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和鸟叫。远处的十三陵水库像一块碎玻璃,倒映着灰色的天。
      "真好看。"晓燕说。
      "没你好看。"阿建把烟头扔出窗外,"你比桃花好看。"
      "油嘴滑舌。"
      "真心话。"他转过头,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件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没有妆。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大学生,干净得像山泉。
      "晓燕儿,"他突然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是假的。"
      "假的?"
      "像梦。"他伸手,触碰她的脸,"我怕一睁眼,你还在KTV,我还修摩托,我们还躺在王家巷的破床上,等死。"
      "不是梦。"晓燕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真的。我们真的在北京,真的在山顶,真的有花。"
      "那我能亲你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怕亵渎什么。
      "能。"她闭上眼。
      他吻下来。这个吻很轻,带着烟草味和山风的味道。他吻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易碎品。他吻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眼皮,她的额头,像要把她整个脸都吻一遍。
      "晓燕儿,"他在她耳边说,"我想要你。"
      "在这里?"
      "在这里。"他指了指后座,"在山顶,在花下,在车里。我想...干干净净要你一次。"
      晓燕心里一震。她明白他的意思。在汭河,他们的每一次都是脏的,是在三十块的旅馆,是在KTV的卫生间,是在王家巷的破床上,是带着血、带着恨、带着求生欲的撕咬。
      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有阳光,有桃花,有北京山顶的风。这一次,他们想试试,能不能洗干净。
      她没说话,只是爬到后座。阿建跟过来,把座椅放平。车内空间很小,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他脱她的T恤,她脱他的工装。衣服堆在脚下,像褪去的蛇皮。
      "冷吗?"他问。
      "不冷。"她说。
      真的不冷。窗外是春天,车内是两个人的体温。阿建的动作很慢,他进入她时,她感觉到疼,但那疼是干净的疼,像撕裂一张白纸,不像撕裂伤口。
      "疼就叫。"他说。
      "不疼。"她摇头,"很好。"
      她没说假话。真的很好。她能感觉到他,能感觉到自己,能感觉到他们在山顶,在桃花下,在一个不属于汭河的地方。他们的身体是脏的,灵魂是锈的,但这一刻,他们试图擦干净。
      他的节奏很慢,像在试探什么。她迎合他,也很慢,像在确认什么。没有暴力,没有咒骂,没有"□□爽还是我爽"的侮辱。只有喘息,只有低语,只有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吹动她的头发。
      "晓燕儿,"他在她耳边说,"咱们以后就这样,好不好?"
      "哪样?"
      "就这样。"他加重了力道,"干净地,活着。"
      她没回答,只是抱紧他。她觉得自己在飞,没有翅膀地飞。她飞到云层里,飞到桃花上,飞到阿建的眼睛里。
      事后,他们并排躺着,盖着阿建的工装外套。天窗透进光,照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晓燕看着自己,瘦得肋骨一根根分明,皮肤上有烟头烫过的疤,有指甲掐过的痕,有生活留下的所有印记。
      但这些印记在光下,变得柔和了。它们不再刺眼,不再狰狞,像旧照片上的划痕,有了岁月的温柔。
      "阿建,"她摸着他胸口的疤,那是他爹死后,他跟人打架留下的,"我们会好吗?"
      "会。"他说得笃定,"因为咱们已经坏到头了。"
      "坏到头,就该好了?"
      "嗯。"他吻她头顶,"老天爷是公平的。"
      "老天爷没公平过。"晓燕苦笑,"它让我当晴川,让你卖摩托。"
      "但它让你遇见我,让我遇见你。"阿建扳过她脸,"这算公平。"
      晓燕没说话。她觉得这话像是阿建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不像他能说出的。但她愿意信。信一次,就活一次。
      他们穿好衣服,阿建重新发动游览车。车在山顶绕了一圈,然后缓缓下山。晓燕坐在副驾,看着窗外倒退的桃花,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干净的梦。
      阿建的工资每月20号发,现金,装在信封里,薄薄的一沓。他留下五百,剩下的全给晓燕。
      "我不要。"晓燕推辞,"你够花吗?"
      "够。"阿建笑,"景区管两顿饭,宿舍不要钱,我抽红梅,一天一盒,十块。五百块够我活。"
      "那你总得买衣服。"
      "衣服?"他看看自己身上的工装,"这不是衣服?"
      晓燕拗不过他,只能收下。她把钱存进一张卡里,卡是阿建的名字,密码是她的生日。她每次取钱,都觉得在取阿建的命。
      她在学校过得节省,早餐一个馒头一碗粥,一块五。中午食堂打两个菜,五块。晚饭不吃,或者啃个苹果。她一个月花不到三百块,剩下的全存着。她知道,这钱有大用。
      室友们都在谈恋爱,周末和男朋友去看电影,去逛街,去吃呷哺呷哺。晓燕从不参加,她周末去银山塔林,陪阿建。他开车,她坐在副驾,像一对最普通的年轻夫妻。
      "张悦说你男朋友是开游览车的。"一次,宿舍里最八卦的王佳说,"真的假的?"
      "真的。"晓燕在镜子前梳头,准备出门。
      "那你图他啥?"王佳凑过来,"图他穷,图他土?"
      "图他对我好。"晓燕说得平静。
      "对你好的人多了去了。"王佳撇嘴,"我们系那个富二代,追你多久了,你理都不理。"
      "他对我好,是想睡我。"晓燕转头,盯着王佳,"阿建对我好,是想让我活。"
      王佳被她的眼神吓到,没再说话。
      晓燕背上包,出门。她没说错,阿建对她的好,是救命的好。他把自己的两千五给她一千八,把自己的午饭省下来给她买水果,把自己的工装洗了又洗,只为周末见她时显得干净点。
      这种好,比一束玫瑰,一顿西餐,一句"我爱你",重一万倍。
      4月初的一个周末,晓燕照例去银山塔林。那天游客不多,阿建提前下班,带她去景区旁边的小馆子吃饭。馆子叫"老乡亲",主打山西刀削面,一碗十二块,加肉二十。
      他们点了两大碗,加肉。那肉是红烧肉,肥的瘦的混在一起,炖得烂熟,入口即化。晓燕吃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她想起汭河的牛肉面,五块一碗,两片薄得透明的牛肉。
      "好吃吗?"阿建把碗里的肉全拨给她。
      "好吃。"她点头,"北京真好。"
      "北京是真好。"阿建吃了一口面,"就是不属于我们。"
      "为啥不属于?"
      "因为贵。"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山,那水,那桃花,都贵。我们看看还行,想住下,得扒层皮。"
      "那就扒。"晓燕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扒光了也要住下。"
      阿建笑了,他笑起来总显得很傻,像个孩子。"你真是疯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疯?"
      "知道。"他伸手,擦掉她嘴角的油,"我就是喜欢你这股疯劲儿。"
      吃完饭,他们没回宿舍。阿建带她去了景区的后山,那里有片野桃林,没人看管,花开得比景区还盛。他们在树下坐着,阿建抽烟,晓燕靠在他肩上。
      "晓燕儿,"他突然说,"我想娶你。"
      晓燕没动,眼睛还闭着。"拿什么娶?"
      "拿命。"他说,"我这条命,值三千块。买了摩托,还剩一千五。你要不嫌弃,我就拿这一千五娶你。"
      "一千五够干嘛?"
      "够买两个戒指,铝的。"他说,"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晓燕睁开眼,看着他。他眼神很认真,认真得有点傻。"你认真的?"
      "嗯。"他掐灭烟,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只戒指,银白色的,在夕阳下闪着光,"我昨天去镇上打的。不是银的,是不锈钢。但结实,戴一辈子也坏不了。"
      晓燕接过戒指,很轻,几乎没有分量。但她觉得重,重得她喘不过气。
      "阿建,"她声音发颤,"我们配吗?"
      "不配。"他说,"所以我才要娶你。配了,就不用娶了。"
      他拿起那只小的,套在她左手中指上。戒指有点大,他找了根红线,在指根处缠了几圈,刚刚好。
      "戴上这个,"他说,"你就是我媳妇了。"
      晓燕看着那根红线,突然想起在汭河,那些陪酒的姐妹也会在手腕上绑红线,说是辟邪。原来红线是这个作用——把两个人绑在一起,辟邪。
      她拿起另一只戒指,戴在阿建手上。他的手指很粗,戒指卡在第一个指节就进不去了。她用力推,推得他皱眉。
      "轻点。"
      "轻点套不住你。"她固执地推,终于推到底。戒指勒在他手指上,像一道箍。
      "好了。"她看着两只戒指,笑了,"这下跑不掉了。"
      "本来也跑不掉。"阿建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两只戒指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当声,"晓燕儿,咱们就算结婚了。"
      "嗯,结婚了。"
      "那我能叫你媳妇不?"
      "能。"
      "媳妇。"
      "哎。"
      他抱住她,很紧,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他们在桃花树下接吻,戒指硌着彼此的脸,有点疼,但很真实。
      "阿建,"她在他耳边说,"我们会有孩子吗?"
      "会。"他说,"等我们在北京站住脚,就要孩子。"
      "男孩女孩?"
      "女孩。"他想了想,"像你,当晴川的时候也好看,当晓燕的时候也好看。"
      "你不是说晴川脏吗?"
      "脏也是你。"他吻她额头,"脏的干净的,都是你。"
      晓燕闭上眼。她觉得自己终于落地了。不是落在汭河,不是落在北京,是落在阿建这里。他脏,他穷,他没文化,但他托得住她。
      这就够了。
      4月20日,谷雨。晓燕的月经迟了十天。她心里有预感,但不敢测。她拖着,像拖着一场迟早要来的审判。
      直到那天在宿舍,王佳举着验孕棒从厕所出来,嚷嚷:"吓死我了,虚惊一场!"
      晓燕看着那根白色的小棒,突然说:"能借我吗?"
      "啊?"王佳愣了。
      "借我一根。"
      "你...你也有了?"
      "可能。"
      王佳二话没说,从柜子里掏出一根没拆封的递给她。"早测早省心。"
      晓燕接过,走进厕所,锁上门。她坐在马桶上,看着那小小的验孕棒,像看着自己的判决书。她想起上次,在汭河出租屋的公共厕所里,她也是这么坐着,看着两条杠出现,然后和阿建在汭河边坐了一宿,决定打掉。
      那一次,她捏着验孕棒笑,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什么。这一次,她的手抖得捏不住。
      她测了。五分钟后,两条杠,鲜红。
      她没哭。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两条杠,像看着两个血淋淋的伤口。她想,老天爷真公平,给了她三个月的好日子,然后一棒子打回来,提醒她:你是晴川,你不是于晓燕。
      她想起山顶的桃花,想起阿建给的戒指,想起他说"我们会有孩子"。那时候他们说的是未来,是站稳了脚跟以后要的女孩。现在,未来还没来,孩子先来了。
      来得不是时候。
      她收拾了东西,坐车去银山塔林。阿建正在给游览车加水,看见她,笑:"媳妇来了?"
      "嗯。"她站在车旁,把帆布包抱在胸前,像抱着炸弹。
      "咋了?脸这么白。"
      "阿建,"她声音平静得像死,"我有了。"
      阿建手里的水桶掉下来,水洒了一地。他盯着她,像不认识她。"有...有啥了?"
      "孩子。"她把验孕棒递过去,"两条杠。"
      阿建不接,只是看着那小棒,像看着毒蛇。"咋办?"
      "你说咋办?"晓燕反问,"生下来?"
      "生..."他声音卡在喉咙里,"生下来咋养?"
      "不知道。"她摇头,"但我不想打了。"
      "为啥?"他急了,"上次不是打了吗?这次为啥不能?"
      "上次是上次。"晓燕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这次我想留。"
      "你疯了!"阿建吼起来,"咱们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就一起死。"晓燕也吼,"反正我们早该死了!"
      阿建被她吼愣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晓燕,这么绝望,这么固执,这么...像他的晓燕儿。
      他蹲下来,抱住头。晓燕也蹲下来,抱住他。两个人在游览车旁蹲着,像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晓燕儿,"他声音闷在膝盖里,"咱们不能要。"
      "为啥?"
      "因为北京不要。"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北京不要穷人的孩子。"
      晓燕没话说了。她知道他说得对。北京不要,汭河也不要。他们这样的孩子,连自己都不配有,何况再有孩子。
      "那就打。"她说,"但得在北京打。"
      "北京贵。"阿建站起来,"我打听过了,无痛人流,至少三千。"
      "药流呢?"
      "药流便宜,八百。"他说,"但疼,而且有危险。"
      "我不怕疼。"晓燕把验孕棒攥在手心,攥得手心出血,"我疼惯了。"
      他们回到宿舍,阿建把两千块钱全掏出来,数了三遍,只有一千八。"还差两百。"
      "我有。"晓燕从书包里摸出三百,"够。"
      他们凑了钱,两千一百块。阿建把二百十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零零碎碎的毛票,全塞进一个信封里,用胶水封好。
      "明天就去。"他说,"民航总医院,我查了,靠谱。"
      "我一个人去。"晓燕说,"你上班。"
      "我请假。"
      "不用。"她摇头,"这是我的事。"
      "现在是两个人的事。"阿建把信封塞进她包里,"我陪你去,在外面等你。"
      "等我干嘛?"
      "怕你死里面。"他说得直白,"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晓燕没再坚持。她知道,这次和汭河那次不一样。那次是两个人决定不要,这次是两个人决定不要。听起来一样,但感觉不同。
      汭河那次,是堕落。北京这次,是挣扎。
      第二天,他们请了假,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到民航总医院。医院人很多,挂号排队等了两个小时。晓燕坐在候诊区,看着"计划生育科"的牌子,觉得那是地狱的入口。
      "别怕。"阿建握住她手,"我在。"
      "嗯。"她点头,手心全是汗。
      终于叫到她的号。医生是个年轻女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疲惫而冷漠。"第几次?"
      "第二次。"晓燕小声说。
      "上次什么时候?"
      "去年,元宵节。"
      "上次什么方式?"
      "人流。"
      医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同情,也有鄙夷。"多久了?"
      "四十天。"
      "药流吧。"医生低下头开单子,"孕囊小,药流合适。去缴费,拿药,按说明吃。"
      "疼吗?"晓燕问。
      "疼。"医生答得干脆,"比你来例假疼十倍。"
      "能忍受吗?"
      "能。"医生把单子递给她,"比你生孩子疼轻多了。"
      晓燕拿着单子出来,阿建迎上去:"咋说?"
      "药流。"她把钱递给他,"去缴费。"
      阿建去了,背影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小。晓燕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有被丈夫扶着的产妇,有抱着新生儿的新手妈妈。她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还平坦着,但里面有一条生命,在四十天里,长出了心跳。
      她想起山顶的桃花,想起阿建说的"女孩",想起那两只不锈钢戒指。她想起自己曾幻想,给那女孩起名叫"桃桃",因为生在桃花开的时候。
      现在,桃桃要死了。
      阿建回来了,拿着一塑料袋药:米非司酮,米索前列醇,益母草,消炎药。他把袋子揣进怀里,像揣着炸弹。"医生说怎么吃?"
      "今天吃两片米非,明天吃两片,后天吃米索。"晓燕说得平静,像在背菜谱,"然后等着流出来。"
      "会流多少血?"
      "很多。"她站起身,"比姨妈多很多。"
      他们坐地铁回去,在车厢里站着,没人说话。阿建把药袋护在胸前,怕被人挤破。晓燕看着他,觉得他护的不是药,是自己的孩子。
      "阿建,"她突然说,"我们给TA起个名字吧。"
      "谁?"
      "孩子。"她摸着小腹,"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桃桃。"
      阿建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别过脸,看着窗外,地铁在黑暗里疾驰,像时光隧道。
      "桃桃。"他重复,"好,叫桃桃。"
      "桃桃会怪我们吗?"
      "会。"他说,"但TA会懂。"
      "TA怎么会懂?"
      "因为TA是我们生的。"他转回头,盯着她眼睛,"我们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
      晓燕没反驳。她知道他说得对,虽然对得残忍。他们像两棵长在毒土里的树,根都烂了,结出的果子,也是烂的。
      回到宿舍,阿建烧了热水,把药递给她。晓燕攥着那两片小小的米非司酮,觉得它们比泰山还重。
      "吃啊。"阿建催促。
      "吃了,桃桃就死了。"
      "TA现在还不算人。"阿建说,"医生说的,四十九天内,只是一团细胞。"
      "可我们管TA叫桃桃了。"晓燕把药片放进嘴里,含住,不咽。药很苦,苦得她想吐。
      "咽吧。"阿建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就当是,让TA少受点苦。"
      晓燕咽下去了。药片滑过喉咙,像一把刀,割开她的食道。她抱着肚子,突然大哭起来。
      "桃桃,对不起...对不起..."
      阿建抱住她,任她哭。他也哭,眼泪无声地流,流进她头发里。两个人在狭小的宿舍里,哭成一团,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第二天,晓燕正常上课。她吃了米非,没什么反应,只是轻微恶心。第三天,周六,她留在宿舍,吃最后三片米索前列醇。
      阿建在门外等。他请了假,在走廊里来回走,像困兽。他听见晓燕在屋里呻吟,声音压抑而痛苦。他想冲进去,但晓燕锁了门。
      "你别进来!"她在里面喊,"难看!"
      "我不嫌难看!"他砸门,"你让我进去!"
      "不行!"她声音更大了,带着哭腔,"这是我的事!"
      阿建停住。他靠在门上,滑坐到地上。他听见里面有东西倒地的声音,有水声,有晓燕压抑的尖叫。那声音像刀子,一下一下剜他的心。
      "晓燕儿,"他对着门缝喊,"你疼就喊,别憋着!"
      里面没回应,只有更痛苦的呻吟。他在门外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到嘴唇发麻。时间过得很慢,像火车在隧道里爬行。
      两个小时后,门开了。晓燕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她下身穿着深色裤子,看不出血迹,但血腥味扑鼻而来。
      "完了?"他问。
      "完了。"她声音虚弱得像猫叫。
      他冲进去,看见厕所里一片狼藉。血,到处都是血,马桶里是血块,地上是血脚印,空气中是血腥气。那血是暗红色的,像铁锈,像汭河的水。
      他扶住她,把她抱到床上。她轻得像一片纸,身上全是冷汗。
      "桃桃..."她喃喃,"桃桃没了..."
      "别说了。"他给她盖上被子,"睡吧。"
      "我睡不着。"她抓住他衣角,"我一闭眼,就看见TA。"
      "TA不会怪你。"阿建蹲在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TA会谢你。谢你没让TA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
      晓燕没说话,只是哭。眼泪无声地流,浸湿枕头。阿建陪着她,一直陪到天黑,陪到血腥味散了,陪到她终于睡着。
      他收拾了厕所,把带血的纸和卫生巾全装进黑色塑料袋,扎紧,扔到楼下的垃圾桶。他站在垃圾桶旁,点了根烟,对着夜空说:"桃桃,对不起。爸对不起你。"
      他不知道桃桃是男是女,但他觉得,当爹的,该说这句。
      5月,晓燕的身体恢复了。她又开始上课,又开始做题,又开始在周末去银山塔林。但她和阿建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们不再□□。不是不想,是不敢。害怕再有一个桃桃,害怕再有一次选择。他们像两个被吓破胆的鸟,只敢依偎,不敢□□。
      阿建的话也变少了。他每天开车,绕圈,一圈又一圈。游客问他:"师傅,这山上有啥?"
      他答:"有塔。"
      "啥塔?"
      "佛塔。"
      "谁建的?"
      "不知道。"
      他不再主动说话,不再笑,不再抽红梅。他改抽更便宜的"大前门",两块钱一包,呛得人咳嗽。他抽得很凶,一天两包,像在烧自己的肺。
      晓燕问他:"你咋了?"
      "没事。"他答,"就是觉得没劲。"
      "什么没劲?"
      "活着没劲。"他说,"桃桃没了,我觉得咱们俩也快了。"
      "别瞎说。"晓燕抓住他手,"我们还要爬出去呢。"
      "爬不动了。"他摇头,"晓燕儿,我太累了。"
      晓燕第一次发现,阿建老了。他才二十四岁,但眼角有皱纹了,头发里冒出一两根白的。他像被抽干了油的车,跑不动了。
      6月,期末考试。晓燕考了全班第三,拿到了一等奖学金,一千块。她兴冲冲地去找阿建,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景区的人说,阿建辞职了。
      "辞职?"她愣了,"啥时候?"
      "昨天。"马三说,"他招呼都没打,人就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留了个条。"马三递给她一张烟盒纸,上面是阿建的字,歪歪扭扭:"晓燕儿,我回甘肃了。别找我。你好好活。"
      晓燕攥着那张纸,觉得天塌了。她疯了一样打阿建电话,关机。打马三电话,马三说真不知道。她坐上去银山塔林的公交,到了宿舍,阿建的东西全没了,只剩下她那张粉红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
      被子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他那枚不锈钢戒指,还有一张纸条:"戒指太紧,我摘不下来,用钳子剪了。红线我没剪,留给你。阿建。"
      晓燕拿起戒指,看见内圈刻着字,很小,她对着光才看清:"燕儿 2013.4.5"。是她生日,也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她把戒指套在自己手上,红线那头,空荡荡的。
      她坐在床边,从白天坐到黑夜。她没哭,只是坐着,像等阿建回来,像等桃桃回来,像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梦。
      她想起他说:"我怕一睁眼,你还在KTV,我还修摩托。"
      现在,她醒了。他真的回去了,回到修摩托的日子,回到没有她的汭河。
      她想起他说:"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现在,他没死,他只是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北京,留在一间六平米的地下室,留在一个有前途但没温度的世界。
      7月,学校放假。晓燕没回汭河,她怕回去看见阿建在修摩托,怕看见他娶了邻村的姑娘,怕看见他"很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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