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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回下 惊雷火噬长庆正店 通虏信陷府尹宁王 ...

  •   响木余音未落,两列衙役已持棍上前,口中连声呼喝:“散了散了!公门重地,不得逗留!”
      水火棍横架成墙,将伸长脖颈的百姓们向外驱赶,人潮在抱怨与推搡中渐次退去。萧轸立即转向衙门后门,果见一乘朱漆贴金、五脊高檐的豪华轿辇,便对正在备车的宁王府车夫匆匆行礼:
      “大人请留步!小女乃北郊田庄管事,昨夜账目有紧要疏漏需即刻面禀王爷,迟恐生变!”
      萧轸刻意提高“北郊田庄”、“账目”二词音调,确保能透过车帘传入宁王耳中。
      轿内,宁王发话道:“既如此,跟上吧。”
      宁王府距衙门并不远。半柱香后,萧轸已被亲卫引至宁王府书房。
      书房墙壁上高悬御笔“怀忠履正”金匾,匾下却是一幅墨色淋漓的《寒江独钓图》,孤舟老翁正在浪里垂钓。晨光透过窗,落在宁王的身上。他已褪去官服,也未戴官帽,只以一根简单的檀木簪绾束,银丝在明亮的光线中有些晃眼。他正微微佝偻着背,专注地啜饮着杯中茶汤,左手拇指上一枚玉扳指,碧色沉郁。
      “晚辈萧轸,拜见宁王殿下。”萧轸跪下磕头,“事涉重案,晚辈冒死禀告。”
      宁王并未回应,直到最后一口茶饮尽,他才缓缓放下茶盏,拾起手边的银签,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身旁高几上香炉里的灰。
      “上回元日家宴时,你才这么点儿高。”宁王虚虚比了个高度,目光掠过萧轸,“自你母亲过世后,那枚‘白玉’,你向来佩在身侧的。”
      “方才堂上所言白玉,确是晚辈之物。”萧轸喉间发涩,如履薄冰,“昨夜玉枞妹妹突发急症,需两味北地珍品入药。晚辈得知长庆正店有北地客商携药驻留,情急之下,私取贴身玉佩交与许老汉,嘱其往长庆正店兑银购药。岂料今日堂审上竟验明,那些北地商客皆是外邦细作!”
      宁王将指间银签往案上一搁,一声锐响刺破寂静,惊得萧轸心头猛颤。他开口,虽声音沉静,却颇具威势。
      “你可知方才在府衙,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本王?”
      萧轸闻言再拜:“晚辈行事轻狂,竟致殿下身陷危局,但求万死!”
      宁王凝视着伏地请罪的萧轸,良久,才从茶盏上抬起眼。
      “万死?”他声音沉缓,似压着千钧重石,“你一白面稚子,在我面前论‘死’,要我老朽作何反应?”
      “……殿下恕罪。”
      “我自当‘恕’你之‘罪’。你若真‘死’,我如何向老郡主交代?”宁王忽然将茶盏重重一顿,盏底与案面相击,发出沉闷一响:“好了。你伯母在花朝宴时还对我提起,说你自幼讷言罕语、不爱热闹,今日公堂之上却见你在外观审,方才,你又敢在我轿外扬声,你这一通,不是单为了跪在这里认罚罢?”
      萧轸不语,伏地再拜。
      宁王皱眉道:“起来。此处只你我二人,把你想说的,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萧轸神色一凛,虚情客套尽数敛去,敛袖起身。
      “王爷,审案断事,关键在于核验诸人所言与实证是否相符,两相勘验,真伪立辨。此案千头万绪,王爷洞若观火,想必早已窥破关窍,恳请王爷为晚辈先陈案情大要!”
      宁王沉吟片刻,道:“十六名天舍细作能绕过边关巡查直入京师,必有高位内应作保。此人手眼通天,竟连皇城司的耳目都能避开……除中书门下掌枢机之臣,谁有这等权势!”
      萧轸点了点头,继续道:“好,如果假设成立,内应乃中书高官,那他是否就是细作所要面见的‘贵客’?”
      宁王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应当如此。唯有此等身份,才值得外邦细作冒险入京交易,他也能庇护细作一路畅通无阻。”
      “那么,”萧轸话锋陡然锐利,“这位中书高官,甘犯诛九族的大罪,将细作引至京城最繁华之地,却不等碰面,便先以一场爆震惊动全城?
      他如此大费周章,意义何在?”
      宁王一怔:“莫非……他们本意不在交易,而在诱杀?”
      “还是那个问题:如果是为诱杀这帮细作,如此大费周章,意义何在?”萧轸立即解释道:“天舍细作,其活动范围始终局限于北地古舌关外,于我朝而言,他们犹如隔窗窥影,危害始终有限。反观这位京中‘贵客’,若仅为剿灭此等癣疥之疾,竟不将隐患千里迎入枢密之地,继而引爆事端,这于情于理,都难以说通。更何况,若此举真是旨在歼敌,事成之后,满朝文武为何无一人上表邀功?”
      “这……”宁王仔细思索,确实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太匪夷所思,试探道:“你的意思,难道不是中书门下所为?这名‘里通外国’者,另有人在?可按照我们方才所推论的,除了中书门下此等上司机构的权限可以凌驾于皇城司之上,还有哪方有此等权限?”
      萧轸摇了摇头,道:“王爷,当下案情尚未明朗,我们先不推翻全局。我们不妨先顺下去:中书官员与细作确在店中约见,然而爆震先于会面发生,这其间,定然插入了不速之客,打断了计划。既然火药来源唯有军器监,那炸毁长庆正店的火药究竟是何人带入?”
      “你是说,这横插一杠的,是军器监的人?”
      “未必是军器监之人,但火药必是经由军器监的正当文书流出。”萧轸目光沉静,“然而陈掌柜在堂上言之凿凿,说那北地细作于亥末方至,而自亥初起,正店便再无异客出入——问题就出在这句话上。”
      “哦?你是说?”
      “王爷可还记得,那车夫许老汉,是何时入店的?”
      “许老汉?他自供是子初二刻进店收泔水,并非客人。若将他也算作入店之人,他确是亥初之后唯一到过长庆正店,更是唯一与那细作有过接触的外人。”宁王语速渐缓,眸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运送火药的,是许老汉?莫非他那泔水车中,另藏玄机?”
      萧轸摇头:“许老汉当夜头一处便是在下祖母府上收泔水,我曾亲自检视桶中,绝无夹带火药之可能。”
      宁王吁了口气,捋须沉吟道:“哦,原是从燕门郡主府上而来。”
      “再者,巡检司勘验现场后呈报,正店二楼楼板有明显爆穿孔洞,足见爆心不在后巷泔水车停放之处,火药必是已被人移入二楼雅间。”萧轸略顿,声调转沉,“眼下须厘清两处关隘:其一,火药是何时放入雅间?其二,火药是以何种手法被引燃?”
      宁王眉峰紧锁:“不错。可若要在子正时分引爆,现场必得有第十七人动手。可若此人就在雅间之内点火,又如何能在爆震前脱身?现场只有十六具尸首呵。”
      萧轸眼底锐光一闪:“正因如此,眼下只有两种可能:其一,火药早先便已埋设妥当,只待子正时以特殊手段远距引燃;其二,火药是在子正前后,由原本就在店中之人暗中携入雅间,就地引爆。故而当前最要紧的,是弄清爆震之前与那北地细作接触之人是谁。”
      宁王沉思片刻,道:“传菜杂役?”
      萧轸点头道:“正是。王爷可还记得,传菜杂役最后一次进入雅间,所为何事?”
      “传菜杂役……他是去送一道菜,‘莲花鸭签’!”
      “莲花鸭签,”萧轸缓缓重复,目光凛冽,“王爷可知这道菜的玄机?”
      “此乃京中时兴之菜,需以明火点燃引信,方能展现莲花绽放之态……”宁王话音戛然而止,像骤然被冰水浸透,猛地从座上弹起!茶盏被袖风带倒,哐当一声碎在地上,他却浑然不顾,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萧轸,连声音都变了调:“明火?!引信?!难道那菜……”
      “昨日在祖母府上,我亲眼得见此菜的玄妙。”萧轸缓声道,“自引信点燃,至莲花初绽、机关燃尽,不多不少,恰是一盏茶的功夫。而那时,传菜杂役早已离开,爆震声起时,他自然能脱身。”
      宁王眼中仍存疑虑,追问道:“如此说来,难道那传菜杂役,或者……那铛头钱三,便是真凶?”
      萧轸摇了摇头。
      “钱三在长庆正店已做了二十余年铛头,平民百姓,何来军器监的文书?又怎能调用火药?他只是这盘棋局中一枚过河卒子。”萧轸略作停顿,看向宁王,“王爷可还记得,按巡检报,这场大火将长庆正店烧了近三个时辰,对周遭店铺却秋毫无犯——这岂非怪事?这场大火,也将店内的火药痕迹烧得干干净净,除了二楼楼板上的洞穿之口,再难勘验出更多有效线索。不过,王爷既已在堂上着人查军器监,待到有报,只消核对其流向各部门的文书,究竟是谁调用的火药,破绽立见……”
      “王爷!军器监那边……”一名府奴疾步入内,打断了萧轸的话,他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书函,他抬眼瞥了眼萧轸,喉头一动,将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宁王接过信函,挥手屏退来人,展信细阅。不过瞬息之间,竟似浑身气力被抽空,颓然跌坐回椅中,只将那张薄纸递向萧轸。
      那是一份军器监近三月的火药支用详录。白纸黑字间,除却每月定例拨付的条目,唯有一笔格外刺目:在三月初三,也就是昨日,有一笔破例支取,支取时辰为巳正,而落款处浓墨书就、朱红大印押着的竟是——寂宁府尹印!
      萧轸目光一凛,手中信纸微微颤动:“王爷!这?”
      宁王声音低沉:“皇城司既已握此‘铁证’,若不能迅速自证,待天威降临……”
      “王爷,此刻愈急,愈入彀中!”萧轸皱眉凝神,思绪飞转,“此局缜密,绝非朝夕可成。近三月来,王爷可曾遇不合常理之事?”
      宁王沉吟片刻,起身走向书架,在暗格处轻按机关,取出一封密信。他并未直接递出,而是目光沉肃地看向萧轸,心中似仍有疑虑。
      “此信干系重大,若非念及你是萧家血脉,本王断不会示于外人。今日之言、所见之物,若有半分泄露,”宁王语音微顿,威压自成,“休怪本王不顾情面!”
      萧轸当即撩衣跪地,俯首而拜,自言“不敢负王爷信重”。宁王这才将信递过。
      萧轸双手接过,展信细读,瞳孔骤然一缩。那竟是一封来自北国天舍朗错的密函!信中言辞恳切,邀宁王于三月初三子时,在长庆正店一叙,并请其依约“赐赠”京畿各关隘舆图及火药。信末落款处,赫然印着一个狰狞的狼首图腾,与那公堂呈上的金饰上纹样一模一样。
      “王爷,此信是何时收到的?”
      “上月花朝节当夜。”宁王眉宇深锁,又见当日情景,“本王将欲就寝,府丁忽报巡夜时见墙外有人以石缚信,掷入府中。展读之后,惊怒交加!本王岂会‘依’什么‘约’,向外邦“赐赠”舆图、火药重器?分明是朝中有人构陷!然则……”
      宁王背过身,深深叹了一口气,良久,道:“陛下心性多疑,值此国朝未稳之际,最忌内外勾结。若贸然呈报,反易遭猜忌;若私自焚毁,他日对簿公堂,更无自辩余地。故我特留此信于书房暗格之中,思考转圜余地。如今火药案发,证据直指本王。构陷之情节环环相扣,竟将我逼至如此死局……”
      萧轸将信仔细折好,奉还宁王:“王爷认为,会是何人所为?”
      宁王接过信,缓缓摇头,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与凝重,眼里一片沉郁:“本王在朝中,向来以宽厚立身,纵有政见相左,也从未与人结怨。这正是最令本王不安之处,敌暗我明,箭从何来,无从知晓。”
      “敌在暗处,其心却昭然若揭。”萧轸目光沉静,言语如刀锋破开迷雾,“扳倒王爷,朝堂之上,谁能从中攫取最大的权柄与利益?”
      一时间,宁王眼前掠过许多人。他沉默良久,晨光照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萧轸再度开口:“军器监敢行矫信之事,必是得了上司衙门的授意。而其上司正是皇城司。那么扳倒王爷,皇城司能从中获利么?”
      宁王缓缓摇头:“皇城司是天子耳目,专司禁中安全;寂宁府乃四方州府,总理地方民政。二者各有所司,各安其位,从无竞对之说,况且皇城司为定国将军叶鸠所辖,叶将军耿介孤忠,乃社稷之臣、国之柱石,无论朝堂上下,与我都素无积怨。况且构陷一位身兼府尹的亲王,乃滔天大罪,将军何必铤而走险?”
      “如此看来,此案另有玄机。”萧轸双眉紧蹙。
      “怎么说?”宁王倾身急问,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幕后之人要构陷的,不止王爷一人。这是一石二鸟之局——”萧轸抬眼,眼中却又流露出一种悲戚,“既要让王爷背负里通外国之罪,也要让叶将军背负欺上瞒下之罪……”
      “我一向安分守己,一向……”宁王的声音忽然哑了,“是什么人,要害我与叶将军……”
      宁王微微仰起头,往窗外看去。那双洞悉世事的苍老眼眸,此刻正对着窗外的光。他忽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急切地抠弄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一点水光在他眼底悄然积聚、颤动着,沉默地诉说着他此时的心迹。
      此刻,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府奴疾步入内禀报,宫中有内侍抵达,传皇上口谕,命宁王即刻入宫面圣,不得延误。
      宁王闻言,身形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萧轸见状立即上前搀扶,趁势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急促而清晰:“王爷,进宫之后若陛下问责,莫要争辩,只管痛哭!”
      “哭?”宁王茫然抬眼,疑惑地看向萧轸。
      “是。痛哭自陈年老昏聩、智退神衰、有负圣恩、忝居府尹之位。”萧轸声音压得极低,“但凡陛下稍露不忍,王爷须顺势自请革职,恳求陛下另择贤能。”
      “这……”宁王不明就里。
      “王爷,当下先要保全性命,切记我言!”萧轸托住宁王的手臂,又道:“长庆正店一案,晚辈必助冯推官搜集证据,救王爷于此困局!”
      宁王一把攥住萧轸的手臂,手指发颤。他眼底最后那点犹疑散尽了,只余下破釜沉舟的决绝:“萧轸!我身家性命,连同你伯母满门的安危,今日……就托付与你了!”宁王取下自己的扳指,递给萧轸:“此乃我之信物,冯推官见此,定不会为难你。”
      脚步声自廊外逼近,一名府奴入内,为他整理了衣冠,他最后看了萧轸一眼,转身随侍卫离去。
      萧轸独自走在长街上,暮色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此案三日后再审,她无比在这三日内找到所有线索,时间紧迫,她没有即刻前往府衙找冯推官,而是步至长庆正店的废墟前,见官差仍在焦梁断柱间翻检。她驻足凝望,忽而转头看向毗邻的店铺。白矾楼除了欢门熏黑半扇,朱楼绣户依旧灯火辉煌,甚至隐约传来劝酒笙歌。
      萧轸掀帘踏入白矾楼,往二楼雅间而去,入座后,叫来一个捧着酒壶的杂役,试探道:“昨夜大火滔天,幸而贵楼安然无恙!”
      “嗐,贵人您往上看!”杂役引萧轸的目光投向梁柱,“巡检司月前来查火禁,说我们这楼宇太过密集,须得‘断连为妥’。掌柜便请了工匠,将与我们后厨与长庆正店相邻的那面木山墙,整个改砌了砖墙,这便绝了火患,那长庆正店的火,便烧不过来!”
      萧轸立即追问:“哦?你说月前巡检司让你们‘楼宇断连’?具体是何日的事?”
      杂役说:“哦,差不多上月花朝节前几天。花朝节要点灯,店里客人又多,故而巡检查得严些。”
      萧轸又听到了这个词——花朝节。花朝节当天,皇后娘娘驾临宁王府摆宴,当晚,宁王府收到北国密信;也恰在花朝节前后,巡检司督促两家酒楼进行“楼宇断连”的防火改造……萧轸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扳指,巡检司可是寂宁府的下辖机构,这莫非是一个巧合?
      “原来如此。”萧轸面色平静如水,径自寻了处雅间坐下,“哦,楼里有什么时新菜式?”
      杂役忙递上水牌:“本店的蟹酿橙、荔枝白腰子、莲花鸭签皆是招牌,客官可要尝尝?”
      “便要一例莲花鸭签。”萧轸想到了什么,语气淡然,“再给我备一炷香。”
      “香?”杂役一怔,也不敢多问,只得躬身应下,“是,小人这便去准备。”
      萧轸将纷乱的线索按事件发生的时刻一一拼凑,试图在脑海中还原出完整的图景。花朝节前几日,寂宁府所辖巡检下令让东市店铺“楼宇断连”;节日当当天,皇后在宁王府赐宴;当夜,有人趁乱将一封天舍细作的密函掷入府中,宁王得信后如握烫手山芋,既不敢贸然呈报陛下,更不敢将此事交予皇城司辩白,只能暗自悬心。三月初二巳时,一张印有寂宁府尹印的文书行至军器监,特调了大量火药,不知用途。三月初三亥时末,十六名天舍细作扮作北地商客,按密函所说,潜入长庆正店,彼时他们正在二楼雅间,点名要了京中时兴的“莲花鸭签”。可当厨子将菜呈上、刚退回后厨不过片刻,正当子时,雅间便轰然爆震。紧接着,后厨众人与陈掌柜择近由后巷逃离。
      萧轸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这其中疑点颇多,能明确的是,确实有人在栽害宁王,能调动这般资源,将范围、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的,普天之下不过寥寥数人。如果不是皇城司所为,那么皇城司必然也在彀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人的考量:既要剪除羽翼,又要维持体面;既要震慑朝野,又要不露痕迹。
      除了大局上的疑点,一些细节也同样引起了她的注意。长庆正店,作为东市规模仅次于白帆楼的大酒楼,平日里宾客盈门,通宵达旦营业乃是常态。为何偏偏在事发当晚,于亥时初刻便早早闭门,不再接待新的客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去问那位已被寂宁府收押的陈掌柜了。
      萧轸推开窗,一股微凉的夜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闷。她曾随先生在书塾修书,知晓若在晴朗的夜晚在白矾楼上远眺,即见宫闱。今夜雾月迷蒙,为那片森严的殿宇楼阁披上了一层清辉,望去竟有些不真切。她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民房屋脊,投向那一片被夜色与薄雾笼罩的皇宫。宣德门巍峨的五重门阙沉默地矗立在御街尽头,门内那条笔直的御道,如同中轴线,将宫城的庄严一分为二。目光所及,延福宫玲珑的飞檐翘角,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泛出光泽;更深处,大庆殿屋脊上,巨大的鸱吻昭示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威仪。在这片朦胧的灯火星光之中,萧轸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皇城西北方位。那里是福宁殿所在——官家的寝宫,也是深夜召见重臣问对机务之处。与别处宫苑入夜后渐次熄灭的灯火不同,福宁殿的方向,此刻似乎正凝聚着一团尤为明亮的光晕。她凝神细看,殿前特制的金莲灯被点燃了,这意味着有极其紧要的政务,需立召亲王或宰执入宫觐见。萧轸眼前又浮现堂妹萧玉枞的身影,她那句“人情凉薄,至亲尚然,遑论其他”言犹在耳。
      “惟愿宁王殿下能挺过此劫……”
      萧轸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窗棂。
      皇宫福宁殿内,十二盏鎏金蟠枝灯树将御座周遭映得恍如白昼,烛火在青瓷地砖上投下交错的光影。皇帝兰蔚未着常朝绛纱袍,只披了件玄色暗云纹夹纱直裰,负手立在御案前,明黄绦带垂落腰间,身影被灯光拉得修长。
      三寸高的紫檀木台基下,左相良德手持象笏静立。这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穿着紫色公服,玉带悬着金鱼袋,展脚幞头在地面投下两道沉影。
      宁王跪在七步外的团花地衣上,开封府尹的绯色官服被烛火染得愈发浓艳。银銙革带紧束的腰身深深弯折,他的呼吸短促,心跳如急雨。御案上散着几封揭去封皮的札子,最上方那页墨迹恰好浸在灯影交界处。
      “皇城司自检,呈交此札。”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他将那份皇城司的札子轻轻掷在御案上,纸张与紫檀木相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目光沉冷,看向伏在地上的宁王,“说吧,三叔。寂宁府昨日特调那批火药,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宁王猛地抬头,绯色官袍下的脊背瞬间绷紧,声音带着十足的惊愕与惶恐,“火药乃军国重器,皇城司一向看管甚严,即便调用,章程也颇为繁琐!臣……臣不知寂宁府何时调运过火药!况且此乃滔天大罪,臣即便身为亲王,亦不敢以身试法,自寻死路呵!”
      “证据俱在,你还敢狡辩!”皇帝唇下灰白的胡须轻轻一抖,他骤然转身,宽大的玄色袖袍带起一阵风,烛火都为之一晃。他伸手指着殿门,仿佛皇城司的探哨就候在门外,“皇城司已具表上奏!花朝节当晚,他们曾截获一人,那人往你宁王府邸内,掷入了一封天舍细作的密函!你说,是也不是?!”
      “……是。”宁王低眉顺目,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在这样确切的情报前,他无法说谎。
      “当时皇城司向我禀明此事,朕还认为此间必有误会!”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辜负的怒意,“你乃朕之叔父,朝廷重臣,朕以为你必能处置得当!即便收到胁迫密函,也该立即密奏于朕!没想到……你竟真的敢私下调运火药,还用它炸了长庆正店?!”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急。
      不等宁王辩解,皇帝步步紧逼,语气森寒:“就在方才,朕已命皇城司亲自带人,持朕的手谕,去了你府上!他们可从你书房的暗格之中,搜出了那封密函!”
      宁王攥紧衣袍,后背发凉。皇帝盯着宁王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既然你调出了火药,那密函上天舍细作向你索要的‘京畿防务舆图’,你可也一并准备了?!”
      “陛下若不信臣,何不将叶鸠叶将军传来!臣愿与她当面对质!”宁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声喊道。叶鸠掌皇城司兵权,或许知晓部分内情。
      一直静立如雕塑的左相良德,此刻终于动了。他手持象笏,微微上前半步,声音平稳无波,却瞬间击碎了宁王的希望:“回宁王,叶鸠已因失察之罪,已于两个时辰前被削去皇城司总管一职,此刻正幽禁在府,听候发落。”
      “什么?!”宁王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向后一坐,整个人瘫软在地。叶鸠被削职幽禁?这分明是断了他求证之路……但在此关头,皇帝为何会下令幽禁关键证人?
      他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陛下!臣岂敢将京畿舆图此等社稷重器,拱手送于外邦细作之手?况且……长庆楼爆震时,那细作所宴请之人并未到场!臣若当时在场,必然已死无葬身之地,又岂能安然跪于陛下驾前申辩?!”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的良德。
      良德会意,沉声开口,直转要害:“宁王殿下当初既收到细作密函,为何不立即上奏?”
      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臣……臣只当是宵小之辈的玩笑,未曾当真……”
      “玩笑?”良德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那这‘玩笑’之物,为何会被你如此妥善地珍藏于府中暗格?岂不是欲伺机与那天舍再续前约、再行里应外合之事?!”
      这一句诛心之问,让殿内空气几乎凝固。
      宁王听此指控,竟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甚至泛起泪光,他抱拳作礼,语气急切道:“良相!那天舍蕞尔小邦,偏处北疆苦寒之地,其民粗野短智,逐水草而居,盐铁俱缺,更不知礼乐为何物!臣乃祖汉亲王,皇族宗室,饮霿江之水,食君之禄,岂敢自毁长城,将祖宗基业、这东京城布防,拱手献与那等腥膻野人?”
      见皇帝久久不语,宁王即刻落泪,伸手去擦,声音哽咽:“这也是……兄长生前的教诲,臣岂敢不听呵!”
      看着他这副涕泪交加的模样,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目光转向宁王手掌间,但旋即被冷硬所取代,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那枚碧玉扳指呢?”
      宁王一愣,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拇指:“臣……年老昏聩,不慎……不慎弄丢了兄长所赐扳指……”
      “哼!”皇帝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你是真昏聩了!竟连我父的遗物都能弄丢!可见你心中,根本未曾将我父亲放在心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终日浑噩,做了这件事,便忘了那件事……”宁王伏地痛哭,说到此处,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眼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正因臣年老智昏,行事失察,竟未能洞察其奸,只当作无聊之徒的戏言,一念之差,处置失当,未能即刻禀报圣听!以致……以致酿成长庆楼惊天爆震,使东市蒙灾,京城震动,更让陛下……为臣之无能而忧心劳神!”
      宁王见皇帝不语,再次深深拜伏下去,泣血道:“臣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铸此大错,臣……臣万死难赎其咎!陛下亲笔的‘怀忠履正’之匾犹挂墙上,沏每见之,都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臣已无颜忝居这府尹之位,恳请陛下,念在臣往日微末之功,准臣辞去一切职务,陛下另选贤能居之!”
      良德闻言,即刻向皇帝深深一揖,喉头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皇帝抬手截断。皇帝凝视着阶下那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一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竟恍惚间与记忆中父亲晚年的面容重叠起来。他这个三叔,当年与父皇不知闹过多少龃龉,彼此看不对眼,可血脉里终究淌着同宗的血。如今这仅存的叔侄,竟要为一起爆震案,走到这般境地。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垮殿梁。良德立于御阶之侧,默默观察着皇帝神色,他知道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
      “然则火药无眼!”皇帝声音陡然转沉,“万一操控失当,顾东市无辜性命!朕听闻,寂宁府今日查案不顺,堂审要推迟?何日再审?”
      宁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回陛下……定在三日后。”
      “三日?三日太久!”皇帝猛地一甩袖袍,目光如电,“到时证人都要跑光,证物都要磨灭!此案若不速速给天下一个交代,民心何安?京城何稳?就明早!明日辰时,朕要亲临寂宁府,听审此案!”
      宁王心头咯噔一沉。即便此案已暗中交托给萧轸,她又岂能在一夜之间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此举,分明是要快刀斩乱麻,强行了结此案!
      “陛下不可!”宁王伏地再拜,声音发颤,“此案牵涉甚广,脉络盘根错节,还需细细查证,恳请陛下宽限……”
      “你终究还是心中不安!”皇帝打断他,语气刺骨,尾音拖长,“来人!”
      宁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坐在地。
      良德袍袖中捏着奏疏的手指悄然松开,转而持笏躬身,语气恳切:“陛下,宁王殿下年事已高,今夜若羁押刑狱恐生变故。不如暂禁于宫中别院,遣太医署妥善照看。待明日堂审,请殿下协审,方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两名金甲侍卫应声而入,一左一右,将他半扶半架地“请”出了福宁殿。
      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良久,侍立的宫女们这才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她们手执长长的熄灯杖,动作轻柔,一一探入殿壁两侧的鎏金蟠枝灯树。只听“噗、噗”数声轻响,一朵朵明亮的烛火相继熄灭,只余下缕缕青烟,带着蜡油的余温,在骤然暗下的空气中袅袅升腾,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偌大的福宁殿迅速被昏暝吞噬,唯有御案旁那最后一盏蟠枝灯树还被留着,在皇帝身侧投下一圈光晕。黑暗自四周合拢,将御座上的身影衬托得格外孤独。
      良德趋步近前,袍袖垂落,朝皇帝深深一揖。
      “陛下。”
      “他终究是朕的三叔。”皇帝一声长叹,气息拂动案头烛火,在昏暗的殿宇内投下摇曳的影子。
      良德再度躬身,语调恳切而沉稳:“陛下仁德,念及血脉亲情,此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
      “如此说来,”皇帝抬眼,目光如昏灯下静置的古玉,温润中透着审视,“爱卿那条‘一石二鸟’之计,是未能竟全功了?”
      “臣以为非也。”良德从容应道,“陛下此番意在敲打宁王与将军,令二人知晓分寸,并非真要断其生路。如今威慑已立,朝野皆知陛下恩威并施之道。况且……”
      良德略顿片刻,声音里透出几分展望之意:“今科进士殿试在即,不日便将有一批饱学之士充盈朝堂,为国效力。新旧交替,生生不息!臣愚见,此实为社稷祥瑞之兆!”
      “明日堂审,若宁王非但未能入罪,反凭证据自证清白,你又该如何?”皇帝看向良德。
      “回陛下,”良德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得低沉而笃定,“关键人证皆已被臣送离京城,堂审必将无果而终。宁王身为府尹,难辞失察之咎。届时陛下可念其年高德劭,夺其实职而保其尊位,准其在京颐养天年。如此,既全了陛下仁慈爱贤之名,亦可使权柄稳归中枢,两全其美。”
      “爱卿的谋划固然周全,但愿其中莫要生出什么变数才好。”
      皇帝缓缓起身,袍袖带过的风拂过烛台,殿内最后一点光亮随之明灭不定。他径直向殿外的夜色走去,身影在门廊处略微一顿,便悄然融入更深的黑暗里,只余下渐远的脚步声。良德垂首立于原地,保持着恭送的姿态,直至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缓缓直起身,抬头看殿外的月。未到十五,那月尚缺。
      良德走向殿外,夜风吹动他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也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殿外汉白玉的台阶下,不知何时已静静跪着一人。那人身着皇城司辖下“渐霜九部”的特有服饰,身形融在阴影里,若非刻意显现,几乎难以察觉。良德眼神微动,面上看不出喜怒,缓步踱出到那人面前站定。跪着的人深深俯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与请罪的沉重:
      “卑职皇城司华章,办事不力,恳请良相降罚!”
      良德没有立刻叫他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如冷秋深潭,难测其底。风掠过庭前的古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深夜的肃杀。半晌,良德才开口,声音平缓得令人心头发紧:“说清楚,何处不力?”
      华章头垂得更低,脊背紧绷如拉满的弓:“卑职……未按指示,引诱宁王去往长庆正店。”
      良德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唯有眸色在残缺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幽深难辨。
      “还有呢?”他追问,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华章伏地,终于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卑职……私自下令,炸毁了长庆正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谁能想到,酿成巨祸、震动京城的爆震案,源头竟是眼前这个请罪之人一次逾越指令的擅自行动!
      “哼。”良德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哼,却未见丝毫震怒。他抬首,望向天际那轮残月,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那周遭火势,是你刻意控制的吧?你早在往宁王府投掷天舍密函期间,就暗中布下了防火措施,是也不是?”
      华章浑身一颤,如同被彻底看穿:“卑职万死!”
      “万死?”良德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平稳,却比责骂更令人胆寒,“我因看重你,欲借此机将你从叶将军麾下调出加以重用。若因你之擅动,坏了陛下大事,万死亦不足惜!”
      华章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却依然铿锵:“卑职愿具状伏罪,但求陛下宽宥叶将军及宁王!”
      良德甩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一锤定音:“且看明日。陛下要你死,我也保不住你。”
      言罢,他拂袖转身,不再多看地上之人一眼。残月清辉,将华章的身影拉得细长,死死钉在冰冷的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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