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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养病愁思一豁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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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及算账,靳扬倒也不算有极高的天分,唯独胜在他往先是学医的,还是在梁成济门下学医的,故而于他而言,举凡能以熟能生巧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那老翁恰没旁的优点,就是算盘打得快,倒是看得夏问枢在一旁一愣一愣的:“你背得出每味药的市价啊?”大夫,难道不是只要会开药就好了?
夏问枢话音即落,算珠拨动声应势而停。室内死寂了许久,靳扬默默将处方翻到了第一张,从头复又打了一遍。两次停住,均是一模一样的数额。
室内静默很久,靳扬犹疑地扒拉着算盘,似笑不似笑、似哭不似哭地抬头看着梁成济:“我没带钱出门,”莫说身上一文钱没有,他至今还欠着县衙三辈子的钱,“要不,若是有人愿意买……”您就估着价把我卖了吧。嗯……其实也没什么,再差再差也不过回牢里重学个手艺,左右牢饭挺好吃的。
“放你出去继续草菅人命?”没理会靳扬白了一瞬的脸色,梁成济从他手中取过账目, “近日你还是安安分分在鸿景堂待着,少出门惹是生非。”
梁成济的话说得不怎么好听,靳扬自也知道自己的近况看着多少颇为潦倒,甚而有种自甘堕落的味道,可他出奇地沉默着没有辩解。私心里,他或者一直希望,梁成济对他的印象,能始终停滞在六年前,即便是医德败坏都好,总也有看得过眼的地方。
四年牢狱,彻底隔绝了他与世间的联系,此后陌生的天地,陌生的人事,何止是光阴留下的物是人非。那些狱中都未曾磨去的意志,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受挫间,迁就成了极小的心愿——吃上一顿饱饭,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找个小地方,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梁成济将账册递与夏问枢后,沉眸看了靳扬许久,才缓步离开:“养好病后,无论你心中如何考量,你都自由了。”
“谢谢……梁大夫。”这句话,靳扬说得绕口,也生涩万分。时隔六年,梁成济还是誉满杏林的江南名医,而他,却已经不是那个万事不过心,一心立誓研医济世的靳扬了。
一条人命,四年牢狱,两年流离,换得一份自由,是魏秦氏的尽释前嫌,是梁成济的恩怨两消,从此各随其生,各安其命。声名之下,举步维艰,是靳扬的咎由自取,而在沦落间带上一程,是梁成济的仁至义尽。
“日后有多远便多远,别在鸿景堂门前出现,更别让我听到,你冒着我的名头,在外招摇。”六年前梁成济与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生生避了多年,而今终于结下一句判词——“无论你心中如何考量,你都自由了。”
“你没事吧?”梁成济出门后,室内唯有一片寂静,夏问枢沉默半晌,才试探着开口:“师父那边规矩太多,在他身边出出入入的人都留不长久。那日在鸿景堂帮他递方子的那个不久前也走了。师父不是刻意要这样给人难看,他就是…….性情如此。”
“嗯,我知道。”靳扬垂眸看着身上的薄毯,回忆半晌才想起那个识趣地掩门离去的模糊背影。难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是夏问枢一个人跟在梁成济身后处理事情。
人生第一次,由别人来告诉他,梁成济不是刻意与人为难,只是性情如此。不知为何,他没由来地有些恍惚,却也只是偏头对夏素灵笑笑:“梁大夫……之前身边也不留人的。那些端茶倒水的人,出来进去的,他嫌看了烦心。”
“靳扬,”夏问枢不由放低了语气,他自觉这般突兀不大好,但这个疑虑一直困惑过他很久,即使这桩要案早已盖棺定论,也始终未能释疑。他总想着压一压,但话语突然就冲出了口,“你当时,很缺钱吗?”
靳扬沉默了很久,久到夏问枢都开始思索该如何转过这个话题,才听得他极为浅淡的一句:“不是。”窗外的天色半晴不晴,欲雨非雨,看着说不出个滋味。
靳扬静静地看着,似乎在回忆,却看着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年冬至,惯例我没有回去,我娘的信一如既往,一切平安。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我娘重病,险些丧命。她一辈子都是为了我,我明明想让她能过上几日舒适日子,却好像,永远只能把她排在后面一些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可是,师父他……”夏问枢下意识打断靳扬的话,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却是倏然顿住。
“我娘也承梁大夫的恩情诊过病,可大夫又不是神仙,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上最好的医术,倾尽全力,让一个人活得尽量久一些,再好一些。故而,我娘,她大致也唯有两年的命数,”靳扬看向夏问枢,眉目间却不似方才的云淡风轻,“我此生做得最贻笑大方的事情,就是自以为看得清醒,到头来,却永远是当局者迷。”
梁成济行事严谨慎重,故而推断病势时趋于保守,他说的两年,当是不出意外能够力保个两年,至于究竟能撑上个多久,不过一句且治且看,但夏阳平却是不管这些的。说到底,其实当年,二人的诊断当是一样的,不过是他错了念头。
靳扬没有再说下去,夏问枢自也知道适可而止:“那你娘现在还好吗?”
靳扬怔了一下:“人都会死的,她过世了,在我入狱第二年的时候。”
夏问枢到底没有想到,是这种结果。靳扬的故事,在杏林学子间,当得起半个传奇,也是夏阳平少有给出过极高评价的后起之秀,师承名医,天分高,也下得去功夫。
靳扬从师,说不上是否机缘巧合,但梁成济确实再未收过弟子。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昔日的夏问枢,半是慕名,半是羡慕。他爹与梁成济声名相当,收徒倒不至他这般苛刻,有意拜师的,他但凡看得中一点两点的过人之处,看着值得栽培,便也不会太过为难。
但以夏阳平在医界的声名与地位,连夏问枢幼时对于父亲的印象都十分模糊,清醒时少有看得见人的时候,就更不必说苦心孤诣地从头教过,按夏阳平的话说,“你门下师兄这样多,不会便自己去问。”故而,治学开外,如何博得他爹的心意,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对比师承梁成济的靳扬,一生便要顺遂很多,梁成济几乎已经为他排开了求医道路上所有可能的影响与障碍,就此一门心思专攻医术。这样的人,这样的前景,突发这般耸人听闻的变故,兼之众多当事者的讳莫如深,总让夏问枢觉得其间有着很深的内情变迁。
而事实却远比他想象中的简单太多,简单到连他如今看来也只能判一句——命运无常。可便是理当的罪有应得,听来却也总有种难言的滋味。是夜,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自己那时不该多问这些,都是许久才将将入眠。
次日清晨,他正收着微乱的心思,一如往先,遵梁成济的吩咐去取药,走到半路,却见靳扬怀中抱着一沓书册,半昏半醒地眯着眼,从房中跌跌撞撞出来,头发依旧半束不束地漾在单薄的衣衫上,口中还叼着啃了大半的馒头,整个便是烂泥糊不上墙的懒散样子,将昨日清冷怅惘的形象彻底败坏得干干净净。
夏问枢到底没有钱义一般久经历练的接受能力,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离奇地发生了错乱,那般不及细思的对答,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一般:“你……?”
靳扬顿了下步子,像是才发现有他这么个人,停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见夏问枢听得一头雾水,才艰难地抱着书册抬手解救下发酸的下巴,努力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语音依旧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我没有睡过头吧?”
夏问枢抬头看了眼日头,不至太晚,但也绝不算早。思及靳扬往日的作息,夏问枢沉默片刻,非常违心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很深的纳罕:“你……没事了?”
靳扬算得上是被饿醒的,闻言啃了口馒头后,对着夏问枢神色中的异样,反应了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边艰难地嚼着吃食,边语音不清道:“圣人有言,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若是每件事都要发愁愁个几年的话,早就愁死了啊。”
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哪个圣人这般倒霉?
“唔,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不甚明显地顿了顿后,靳扬复又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馒头,似是终于算清了他们的年龄差距,木然抬头望了望天后,终是顺口无比地接了下去:“嗯,人生在世,你总会懂的。”
夏问枢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靳扬六年前自矜孤傲的名声究竟传自哪里。还没等他开口,便见靳扬匆匆将馒头往嘴里一塞,神色匆忙地说了句什么后,便疾步往前堂赶。夏问枢看得蹙眉许久,才对着靳扬的背影,勉强拼凑出些许零星的词句——“……你师父要杀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