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他欺师罔上》花间九声

19、梅隐堂

　　梅隐峰峰如其名，跟周爻家花里胡哨的浮莲山不一样，梅隐峰上，从山腰到山脚，梅花开成海。除此之外，就只剩了山尖尖上那一窝雪。
　　梅隐堂的弟子，都住在山脚的梅林中。只有梅师兄的府邸，建在山顶的寒潭边上，门房的大柱子都是玉石雕成的。
　　人还没靠近，先被灌了两口凉气，血脉都要僵住了。周爻运起灵力，护住自家徒弟，免得来时好好的，回去被冻成个冰雕。
　　扣了扣门弦，稍等片刻，就有一个小童探出头来，是个半透明的冰人，模样与梅鹤臣如初一辙，细看之下，眉眼中还带着几分他们师尊严华的样子。
　　原是山上太冷，没有弟子上山伺候，倒也不是不愿意，是怕自己来了冻成吉祥物只能看门。
　　梅鹤臣又不愿意屈尊到山下住，于是便刻了几个小冰人，注入自己一丝神识，做些寻常杂务。
　　小冰童一见来者是周爻，先是脸一冷：“先生没空！”说着咣当一声把门关了。
　　周爻也不急，气定神闲地立在门外等着。化身周大智的古玉趁机往周爻胸口钻：“师尊，我冷。”
　　果然没一会，小冰童又把门打开了，小脸上漾着笑，态度和蔼可亲：“阿爻来啦！快进来。”跟刚才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古玉：“……”
　　这是有什么大病。
　　周爻习以为常地往里走：“梅师兄和师尊还在闭关么？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送几瓶清远香来。”
　　小冰童把两人引到客厅：“先生早说过不喜欢海棠果子的味道，您还每年都送，送就罢了，方子也不改改。”
　　“这个香是宁神助眠的，改了方子就没有功效了。”周爻解释道。
　　古玉打量一圈，梅府的房屋、桌椅都是玉石造就，陈设及其简单，只在桌案上摆着一架琴，供一瓶疏影横斜的白梅，再无他物。
　　“师尊正闭关，先生在内护法。您先略等一等，我去通传一声。”小冰童端着托盘进来，“师尊酿的梅花酒，二位尝尝。”
　　嘴里说的客气，手上却把杯盏砸在桌上哐哐响。
　　古玉瞧得一头雾水，小声问周爻：“师尊，梅堂主家这侍者怎么阴晴不定的，走火入魔了吧。”
　　“不要随意议论尊长。”周爻拿起一颗渍青梅塞到古玉嘴里，把孩子一张小脸酸地皱成一团。
　　周爻兀自坐在石椅上，端起酒杯，就着桌上的梅花格物致知。
　　古玉却没他的好耐性，不一会就神游天外，放出神识在梅府上下逡巡了个遍，忽听一间屋中有动静，好奇心起凑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便僵在当下。
　　古玉：“……”
　　好家伙。
　　他赶紧撤回神识溜回客厅，可蝉蜕期的灵力，方圆百里针落可闻，那房中的声音还是不断传来。
　　“师尊还冷不冷？”
　　“不……不冷了。”
　　“梅隐堂哪里不好？”
　　“……都好，都好。”
　　“那师尊一直在此闭关好不好，我给师尊护法。”
　　“可是……阿爻还在外面等着。”
　　“让他等！”最后这句语气不知为何冷了三分。
　　紧接着，裂帛声、珠玉落地声、蚊呐嘤/咛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古玉呆愣半晌，被启蒙歪了的傻狐狸喉结滚了滚，把渍梅含出来的酸甜汁水咽下去，缓缓转头看向正在数梅花瓣的周爻：“师尊，你冷不冷？”
　　周爻不明所以：“不冷啊！”
　　“哦，那师尊……你要不要闭关修炼，我给你护法。”
　　周爻嘬了口酒：“啊？好好的闭什么关啊！”
　　他招来小冰童：“你跟你家先生说，我把清远香留下了，让他按时给师尊用，不够了我再送来。”
　　小冰童摇头晃脑：“先生说了，师尊用冷梅香就好，不劳师弟费心。”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还说，师尊闭关一时半刻出不来，请周堂主自便。”
　　然后跟卡壳似的顿了半天，才又动了，上前亲热地拉住周爻的手：“阿爻你放心，别跟你梅师兄一般见识，你先回去。我过三……最多十天就出来。”
　　“是，阿爻告退。”周爻深揖一礼。
　　古玉：“……”
　　这小冰人跟撒癔症似的一会好了一会恼了，偏周爻还能分得清，哪句话是谁的意思。
　　好歹把神识注到两个冰人里也行呀，非可着一个小冰人祸祸，那师徒俩这么整下去，非把孩子弄崩溃了不可。
　　小冰童不管那一套，他体内两股神识，谁赢了谁说了算，上一秒笑眯眯冲着他们说：“下次再来。”
　　下一秒就“咣当”一声拍上门，把两人关到了冰天雪地里。
　　古玉了然，看来严师尊嘴上赢的时候多，梅堂主行动上赢的时候多。
　　周爻见怪不怪，只摇头叹息一声：“无怪师尊平日里孩子心性，总爱玩闹。梅师兄对师尊管得也太紧了些，岂不知欲速则不达……”
　　古玉：“……”
　　嗯，那是挺紧的。
　　坐在莲花锤大如车驾的莲蓬芯上往西行，古玉知道周爻是要去给他的大师兄沈沐笙送清远香。
　　被风鼓起的衣袍在他眼前飘来荡去，古玉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闲散的修士。
　　周爻修炼上不甚积极，教徒弟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蚕衣”修为在周爻看来已经够用。他不想着济世苍生，不想着成仙得道，也不管世间纷扰分分合合，就守着东珩这一亩三分地，每日做着无用的消遣，不怕时光流逝，也无惧坠入轮回。
　　可说是无欲无求，唯一在乎的，可能也就是他那两个师兄和宝贝师尊，捎带脚还有周大智那个傻徒弟，其他的人和事，比如说他这个没甚缘分的狐妖，都不放在心上。
　　古玉幽幽叹了口气：“……”
　　要不再待几天，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小桃精要是问，他就说出门走亲戚去了。
　　心里正没滋没味的瞎捉摸，一抬眼，就见周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物件，倒背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
　　那物件油光水滑，上面层层鳞片磨得边缘圆润，阳光一照熠熠生辉，不是他送出去的小黑鱼是哪个？
　　修长的手指划过鱼腹，披着“周大智”皮囊的古玉小嘴一撇差点哭出来：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早把它扔了！
　　一时间，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欣喜，古玉忍住跟故人扒皮相认的冲动，抽了抽鼻子，想：既然这样，那多待些时日倒也无妨！
　　他还是忍不住试探：“师尊，你拿得什么东西，怪精致的，送给我吧。”
　　周爻回神，见小徒弟正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小黑鱼：“哦你说这个？一个朋友送的，你不认识。也不知道那位兄台修成人形没有。这个为师把玩惯了，不能给你，你若想要为师回去给你雕个新的。”
　　小徒弟不但没有失落，反而喜上眉梢，乖巧非常：“好的师尊，既然是好友相赠，师尊又天天带在身上，那定然是很重要的，师尊要好好保管，睡觉时也要放在枕头底下压好，切莫丢失了。随便给我个别的玩意儿就行。”
　　周爻：“……”
　　那倒也没这么重要。

　　兰静堂地处山谷之中，四季温暖如春，方圆几百里，栽满芳草佳卉，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周遭围了一圈的奇峰险崖，几道瀑布帘幕般垂下，汇入一道溪流，正是湘江源头。
　　兰静堂弟子众多，相比之下，比梅隐堂和浮莲峰热闹许多。众弟子做完早课，或在花间切磋比试，或在凉亭临水品茗，或在竹林听风对弈，一个个清贵出尘，全身上下举手投足都端着仙门的庄重和风骨。
　　沈沐笙正在议事厅，云涣带着几个弟子垂立下首。其中一个清瘦弟子出列回禀：“师尊，弟子在西昆宗与人界交接处徘徊数月，当地确实出现一股妖邪，四处流窜伤人性命。弟子悄悄追踪过，那妖邪样貌变幻莫测，有时幻化成妙龄少年少女，有时又如狰狞的飞蛇，咬在人脖子上，却又不吃人骨肉，只等人毒死了，吸走灵魄了事。弟子尝试捕捉，但无论是伏魔咒还是降妖阵都困他不住，还险些丢了性命，好容易蛇口逃生，连忙回来复命。”
　　“不过是群蛇妖罢了，没什么稀奇。云涣挑几个人，带着天罗网走一趟。”沈沐笙揉揉眉心，处理了大半天事务，有些疲惫。
　　“师兄，这蛇妖听着有些诡异，寻常蛇妖都是食人血肉，从没听说过专门吞灵魄的妖。”周爻带着古玉走进厅内，插言道。
　　沈沐笙一顿，目光落到周爻身后的“周大智”身上：“师弟真是爱徒心切，到哪儿都带着你的宝贝徒儿。”
　　古玉闻言，挺了挺胸脯，大大方方接受对方目光的审视：好好看吧！能看出本尊是狐狸变得算你赢！
　　周爻却尴尬地笑笑：“大智，快过来见过师伯。”
　　嘿！忘了这茬了！
　　古玉心不甘情不愿地鞠了个躬，嘴上说着：“沈师伯安好！”心里却道：我这一躬你受得起么？小心折寿！
　　沈沐笙鼻孔出气冷哼一声，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周爻趁热打铁，亲自给香炉里添上清远香：“我新制的，此香安神解乏效用极好。”
　　“有劳师弟费心。”沈沐笙状似随意地闻了一下，清冽悠远的香气直通灵台，疲惫瞬间消散，心中莫名熨帖不少。
　　周爻见他心情不错，接着刚才的话茬：“师兄，你看我左右无事，要不跟着云主事一道去看看，以便有个照应。”不等沈沐笙拒绝，周爻立马举起三根手指：“师兄放心！我绝不乱跑，凡事听云主事指挥。”
　　底下一众弟子暗暗偷笑，周堂主好歹也是一峰之主，却还不如兰静堂一个主事威风大，怪不得几百年只收了周大智那一个徒弟。
　　云涣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小师叔，此去除妖不是儿戏，您还是……”
　　“我放你去。但你这位爱徒，灵力实在不济，去了恐怕误事。”沈沐笙轻轻开口。
　　“师兄说的是！”周爻在古玉肩头推了一把：“听见师伯说的没？我去除妖，你回家待着，好好修炼，别出去添乱。”
　　古玉：“……”
　　我说我要去了么？我招谁惹谁了？
　　古玉明眼瞧得清楚，周爻凶完他，沈沐笙眼角就染上一抹笑意。再看周爻殷勤备至的围着他师兄团团转，又是打扇又是添茶，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
　　于是古玉了然：原来周爻喜欢这样的，骄矜、傲气，需要人照顾，表里不一还吃人不吐骨头。
　　“好的师尊。”古玉乖巧应下。
　　反正说的是不让“周大智”去，又没说不让他古玉去，大不了换张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