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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霜起 ...


  •   永宴六年闰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打更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憋着一泡尿也舍不得离开热炕头的老北京人都知道,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崔玹与次辅沈州玉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把崔玹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胡子吹得零零乱乱。就因为这部大胡子,再加上性格急躁,臣僚和宫廷中的太监背地里都喊他高胡子。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崔玹一面整理胡子,一面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沈州玉,慢悠悠回道。

      有人见远远有人抬着轿等自东而来,那正是圣人仪仗,当今圣人永宴帝赵深年逾五十,膝下共育下十二位子嗣,当今庾太后虽不是圣人亲母,但圣人却是自她的膝下长大,纳的皇后也正是庾氏长女。

      李柬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宫内太监称为内宦,机构庞大,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门,打头儿摆在第一的就是司礼监。而掌印太监又是司礼监第一号头儿,因此也是太监的大总管,地位显赫,素有“内相”之称。

      在烛灯只见这女子生得极艳,只是面色苍白得过分,一袭暗红色箭袖便服,高束着马尾,看起来利落飒爽,只眼底如同沁了层寒霜似的,待看见她腰间那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不自觉心惊,她毕竟接见过不少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这东西她还是认识的,只是皇宫里的物件。

      李柬是河北清河县人,十二岁净身入宫,在紫禁城中已待了将近四十个年头儿,先帝不准太监干政,违者处以剥皮的极刑,更不准太监识文断字。随着年代久远,政令松弛。明太祖订下的许多规矩,都已废置不用了。太监干政的事,也屡有发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后,司礼监与内阁,竟成了互相抗衡的两大权力机构。内阁首辅因得罪司礼监而被撤职甚至惹来杀身之祸的,也屡见不鲜。李柬从小就有读书的天资,入宫后又专门学习了几年,琴棋书画,竟无一不会,尤为精通的是琴艺与书法,在宫廷内外,这两样的名气都不小。还在永熹帝时,他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永宴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监出缺,按资历应由李柬接任。但不知怎的,太子不喜欢他,因此推荐比李柬资历浅得多的陈洪接任掌印太监。陈洪离职,太后推荐李柬接任,横竖终于让李柬坐上掌印太监的宝座。因此,李柬对太子赵景恨之入骨。

      张朝死状着实凄惨,似乎为柔然马头弯刀乱刀所伤,身上衣裳、头发帻巾、尸身周遭尽是血污,乱刀伤其头颅、面部,已是面目全非,骨肉分离,并有脖颈、前胸、右臂共有纵横十九处深达一寸至三寸不等的砍劈创口,又见刀刃贯穿脾脏,可谓刀刀毙命。

      而张朝正是他新收的干儿子,如今却是死在这儿,明显是借她来撒太子的气。

      …

      紧挨熙元殿的东暖阁,是皇上批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后头的正面墙上,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乃是先帝的手书。按规矩这东暖阁外臣不得擅入,但佑元皇帝有时懒得挪步,偶尔也在这里召见大臣垂询军政大事,因此这东暖阁中也为大臣设置了一间值房,以备不时之需。眼下这间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场。离开佑元皇帝寝宫的太子与晋王赵琮,被安排在这里守候。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不得离开。

      熙元殿本来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监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值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两位刚刚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摆上了一桌茶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折腾了一早晨的太子,早已饥肠辘辘。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捧上。

      待正要吃时,外面却传来脚步声,待看见是庾子商时他还有些吃惊:“阿楚你怎来了?”待看见她身侧的身影,两人立刻站起身子来:“父皇。”

      永宴帝略略扫过他们的眼,内宦小心地掀开帘子,永宴帝跨门而入,她带着寒气跪在下边,李柬给永宴帝仔细地点明造才所发生的事。

      太子赵景连忙道:“其中定是有误会的,阿楚怎可能对张朝动手。”
      晋王则颇有些看笑话的意思:“那她为何深夜独自出现在那处?怕不是有意灭他的口,需知就在少个月前一名子弟抢占百亩良田,逼民自尽,此人正好是张氏的远亲,此事已经被压下一月有余,若非本王恰好到扬州办差,还真不知此事。”

      庾子商冷笑,“而且他未必不是被其他人杀人灭口呢?”她从袖中掏出文书,“陛下一阅便知。”

      “臣查到张公公的远亲李皋勾搭上现任南京工部主事崔远。崔远是成福三十五年进士。合该他走运,甫入仕途,就被任命为户部府仓大使。别小看这个府仓大使,虽然官阶只有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大凡国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银货,云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宝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广州府的沉香、藿香,润柳鄂衡等州的石绿,辰溪州的朱砂,楠州的白粉,严州的雄黄,益州的大小黄白麻纸,宣衢等州的案纸,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河南府的兔皮,晋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泾州的蜡烛,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鄜州的麻,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珍馐玩好之物,都得由他这个承运库大使验收入库。他说各地缴纳的货物合格,那就百无一事。他若挑肥拣瘦,偏要在鸡蛋中寻出气味儿来,得,这货物就交不出去。须知一州之长,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号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交纳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产。一旦这些货物不能按质如数交纳,等于是违抗君命,崔远这头上的乌纱帽还戴得安稳么?

      因此,为了上缴的货物能顺利验收,各个州府前来送货时,都要预先准备一份厚礼送给这个府仓大使。崔远在这个肥缺上干了数年,等于家里开了个钱庄,连解溲的夜壶,都换成了一把银制的。手头有钱,就好照应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银钱,把个户部和吏部的头头脑脑们招呼得服服帖帖。文庆元年,又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又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细数下来,他已经贪了上万两白银。”

      “臣只是过去抓拿张公公,只是臣]才刚到那柳巷,人就已经没了,臣倒是还想问一问到底是何人杀害的张公公,而且张公公这介绍人深夜到那柳巷做什么,总不好是去寻求作乐的,臣女五岁入宫,虽说在太后膝下长大,可对陛下也是充满了慕孺之情,阿父虽为异姓王,可对陛下也是忠诚不二,陛下赐我在监察司任职,臣自是要为陛下分忧,族中子弟有罪了陛下不必顾忌太后,只管降罪,臣绝无怨言,只是这张氏远亲以及往远有罪,臣也斗胆让陛下彻查,同时彻查张公公死因,还臣清白。”

      永宴帝面色极其难看,这当真是人证物证俱在,若此时定她的罪,那就必须彻查张氏以及司礼监,还有崔氏,原来自己倒是中子她的计了。

      永宴帝猛地拍了下桌案:“岂有此理!这崔氏竟敢如此胆大,李柬!这就是你收的干儿子,他简直是死有余辜,你还敢到朕的面前来喊冤啊,你是哪里来的脸啊。”

      李柬惶恐跪地:“陛下明察!如对当真对此不知情啊,都是那小子鬼迷了心窍,老奴若是知道定会亲自剥了他的皮,哪里敢用到陛下的面前,还请陛下看在老奴忠心服侍陛下的份上饶老奴一命!”

      “此事你是有功的,至于张氏的事朕自会让人查明,朕到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自是不会相信此事是你所为,晋州王是朕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朕自是信得过,你呢,朕也是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的,哪里会不信你,只是你到底年纪还小,也不好总是浸在杀人场面中,这样实在有愧于缙州王,不如你还是在翰林院供职,朕会给你寻份清闲的职位。”永宴帝慈爱地将她扶起,“同时女官文试也准备开始了,这场就由你来主持如何?”

      “臣到底年纪小,怕是担不起这样的重任,怕是会让陛下失望。”庾子商诚恳道。

      永宴帝却摆摆手:“你这是立大功,朕自是该奖赏于你,否则朕可是会被母后诟病的,你办事朕自然放心,先帝开创女官制度到底还不完善,虽如今朝中能给的都不是什么要职,但此事自是要徐徐图之,急也急不来。”先帝是本朝唯一的女帝,开创女官制度,而那位女帝正是疾病幼子与长生所生,也是因着这个缘故疾病才能成为世族之首。而疾病女帝去后,皇帝继位,疾病太后宫为妃,只是幼子病去后由当今皇帝赵深继位,赵深出身并不好,只是一介宫婢所出。

      在太后的扶持下才能顺利登基,而为了这女官制度,疾病已经和当今皇帝斗了十几年,最后才同意今年实行,庾子商很清楚这份恩典是赵深迫于太后压力给她的。

      庾子商从熙元殿东暖阁出来,太后身边的荣嬷嬷就来了,庾子商进到紫云殿,太后正端坐于书案前,年近四十的太后雍荣华贵,看见她进来笑道:“陛下让你主持女子科考的事了?”

      庾子商走近她道:“姨母以为我该不该接下此事?”

      “既是想做,又何必绕弯子,哀家教你的日不是让你当个缩头乌龟,后面的事自有哀家来担着。”

      哀家将你当作眼珠子来疼,不是希望你做待在温室里的鸟雀,你当哀家教你兵书政务,旁听朝政是为了什么,前几年你开创的女学就做得极好,眼下时机成熟,你也合该历练历练,哀家希望你能做那头鹰,为好挣出一片天来,哀家同你讲过自己的身世,生母只是姨娘,外外受欺压,可哀家虽有鸿鸿之志,却也只能入宫为妃,哀家时常在想,若是当初祖母做女帝时说你的是女儿,如今的局面可会有所不同?你的阿父自从你的生母沈氏过世后又纳了续弦,你的阿弟也算成器,只是和皇帝走得太近,如今的郢都里局势不稳,世族通过联姻稳固势力,哀家担心的就是世族女子不肯摒弃旧念参加科举,没有世族支持,这棋局终究走不长远。”太后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庾子商点头:“我明白的,只是我们庾氏本就是众矢之的,想要拉我们下台的又何止陛下,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当然会尽力做好。对了,姨母要查的那件事我有了些线索,元年,李宣衢又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又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李宣衢官运亨通大扯顺风旗时,却没想到母亲病逝。按太祖订下的律条,父母双亲去世,官员必须卸职回老家丁忧三年。回到乡下守制,好不容易挨过三年,回到京城,一个报告打到吏部等待复职。不想这时候,家乡的县太爷给他奏了一本上去,说他守制时违反天条,居然和族中子弟饮酒作乐,还吹吹打打纳了一个小妾。这样不守孝道,哪里还能复官!这真个是祸从天降,但责任还在李宣衢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钱,回到家乡守制,全然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他不主动去县衙门拜访不说,县太爷来看他,他居然当着族人的面,数落县太爷的不是。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因此,当他回京时,县太爷便奏上了这么一个本。本朝孝治天下,这可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平空落下这么一个祸来,李宣衢只好自认倒霉。出事的时候,内阁首辅正是崔玹。崔玹同时还兼着吏部尚书,其权势,已达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李宣衢本也是一个极会钻营的主儿,他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居然认识了一个人称沈章的人物。这沈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为什么,跟崔玹的交情却很深厚。他给了沈章一万两银子的厚礼,沈章居然把事儿给他办成了。不但照常例补,还由从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盐运司判官变成了洛阳的工部主事。官虽然升了,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官。李宣衢哪里吃得住这个,到任一年,进部衙办事只当是点卯,一门心思都用在巴结京城有权势的官员上头。”

      “当年庾女帝在世,没少提举李氏,只这李氏后来又投向了先帝,一力逼迫她下乡,致使她在朝堂上颇为受限,等你太祖母去世,女子科考便停了,如今重开女子科考选拔,不光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对天下女子更是机会,你的生母沈氏是首届女科的督官,你要查她当年的贿赂案和死案,没有那么容易,当年,你生母沈在朝作为沈氏嫡长女和你阿父成亲,只是后来因为你的父另纳妾室选择和离,之后她任女科督官时就发生贿赂大案,当时为女子营建的科考场地章台在此之后经历一场大雨竟被冲塌,当初负责营建章台的一众大小官员被彻查,共处死一百多人,而李宣正在此列,李氏一族因为此事而被抄灭,剩下的女眷没为官奴,充入教坊司,哀家知道你是想借重开女子思科来彻查当年那场旧案,只若是重新彻查,必会再次掀起一场风浪。”

      “姨母提拨我的时候难道不为难么?姨母和生母亲如姐妹,当初姨母因为抗拒家中继母毒害而被招到乱葬岗自生自死,母亲将你捡回来一块儿长大,姨母入了宫,阿母嫁给了阿父,皇帝要求阿父送我入宫为质,姨母不情得罪皇帝将我养在膝下,我都明白的,只是这案子背后牵扯的关系千丝万缕,怕是会连累姨母。”庾子商叹口气。

      庾太后笑着道:“花无千日好,如今哀家也老了,活不了多少年岁,临去前清清朝中的蛀虫也是为这朝堂尽份力了,你只管将此事查出个水落石出。”

      庾子商接过账本看,只听见太后继续道:“你看这名为刘宠的将军,哀家私下查到三年前这刘宠私下在吃兵士官额,延来到庆远街,不出一月,他就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生财之道,这就是吃兵士空额。一名士兵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等各项开销加起来是三两银子,庆远前线本来只有三万士兵,刘宠求财心切胆大妄为,竟然谎报成五万。那子虚乌有的二万兵士,一年下来就给刘宠带来了七十多万两银子的进项。刘宠入驻之日经过筹划,认为不出一年,数千蟊贼即可尽行剿灭,但他为了多吃空额,并不认真追剿,在给朝廷的邸报中,往往还夸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满四年空额之后,再活捉叛贼首领献俘北京,这样就可名利双收。私囊大饱不说,还可加官晋爵。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三年来他不断派人进京,花重金打点吏部、兵部、户部等要紧衙门的官员。

      “哀家记得你和刘家私交过甚,怕就是为了拿到这本账册对罢,只是刘氏与太子也是同气连枝,状告刘氏无异于自断臂膀,不过为免来日生祸,还是差人将他抓拿了的好,此事交给锦衣卫去办,咱们也好落个正的名声,只是你喜欢的刘家小公子也要受牵连,你不自他来找你的麻烦?”

      庾子商笑道:“只许男人将女人当玩物还不许女人将男人当玩物了,女帝有任时可是有高门贵女纳二决,如今风气开放至多不过是被人说两句,对我来说无甚大碍,不过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姨母贬他兄长流放便是还不至于真要了性命,刘卫今年春闱中举,再赏他好差事便是,我也不欠他了,为国为民而已,他没有理的。”

      “你个泼皮。”太后无奈道。

      庾子商走出两步,正往自己的寝宫小章台去,却见宫门早已有一个等待的身影,明黄色的衣袍,月影与烛灯投映的昏黄暖光将人更衬得丰姿玉骨,这便是名满京城的太子赵景。

      赵景是庾太后侄子,由庾皇后所生,只是身后病逝的早,赵皇帝以原本的贵妃崔氏为后,诞下二星子缙王赵昭。今上共育了十位皇子,两名公主,其中三四皇子俱为贵妃所出,只是年失后来又只诞下一位公主,封号柔端公主,赵宁。

      “殿下?”庾子商走了过去,赵景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你不是曾惦记着升福斋的千层酥,孤叫人去宫外给你买来了,孤知道你和太后总是为孤筹谋,只是孤担心你的身体,你上月的风寒还没好罢。”

      笑了笑:“听说殿下在和太师的长女议亲了?此事我原也不该问的,只是我始终是将殿下当作亲人的,希望殿下可以娶到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赵景点头:“她很好,现如今她在京都任典史娘,想必知道好科考后她也定会去参加的,你好好休息,孤就先走了。”
      赵景离开后,庾子商打开食盒看见一盘精致且还冒着热气的千层酥,她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人会知道她爱慕着自己的表兄。

      …

      出东华门不远,紧挨着皇城有一片热闹非凡的街市,这便是棋盘街。有一首诗单道棋盘街的繁华:“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里第一等繁华之地。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元代大内的太液池之东,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其规模气派不知超过了建康多少倍。建康周围的市廛店肆也迁走了不少,但是这棋盘街却留了下来。棋盘街又名千步廊,它一头靠着皇城宫禁,另一头连着富贵街。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等重要政府衙门,都在那条富贵街上。棋盘街得了这寸土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热闹那才叫怪。天下士民工贾,无论是来京述职交差,还是经商谋事,都得到这棋盘街上落个脚儿,溜个圈儿。因此,这一条四围列肆、百货云集的棋盘街,每日里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哗哗,一片锦绣丰隆之象。

      庾子商策马入了棋盘街深处的胡同里,里间有一处典雅的小阁楼,正是前老太师宋偃的新房子。宋偃年逾五十,是先帝永熹帝年间的状元官,后来高升做了太子太师兼任内阁首辅,只是后来被人诬陷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太子下狱,宋偃选择自保卸任太师位归隐保住宋氏,可几月后太后亲下场找出了证据,太子无罪释放。

      自此宋氏也成了笑话,令上永宴帝对宋氏更是痛绝。但其实宋偃已成了她的老师,当年她在废弃的冷宫遇到了宋偃,永宴帝的意思是囚他十年,那年刚好是第八年,而那时宋偃已经病重,她为宋偃求了特意,也同意宽赦宋偃,再之后她便拜宋偃为师,不为其它,她看得出来今上仍旧是将当作恩师来看待的。

      庾子商掀开被雪糊得湿淋淋的帘子进去,室内几净,宋偃正坐在棋盘前,庾子商坐了下来,宋偃眼皮也没掀:“朝中局势如何?你不来,我都不晓得。”

      “与前几月没什么不同,当今首辅沈州玉与次辅崔玹各自在朝中结交拉拢朝臣,其实起初两人都怀有牵辅之志,是很交好的莫逆之交,只是当初那封检举代子弟受贿的书信以后两人彻底闹翻,如今以沈氏为首的鹤党压势,代为首的月党仍在疯狂揪着鹤党不放,而锦初与司礼堂所办东厂也是水火不相容,锦初指挥使魏玦隐隐投向晋王之意,鹤党则追随太子,月党则追随晋王,剩下的几位年马年纪都还小,不成气候,觉得注意的是京中两大氏族谢氏和王氏似乎还没有站到的意思,老师以为他们会更倾向于谁?若能为太子拉拢,怕是局面也就定了。”

      宋偃却摇头:“人心易变,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你想同时拉王谢两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早年王谢两氏成亲,谢家长子谢玄娶纳了王氏幼女王抱夏,只两人各心有所系,之后互生深情,王氏更是早早病去,自此两族水火不相容,而且谢氏与弟近来颇受借重,反倒是王氏败了才气,已成衰败之势,日暮西山,谢氏清尚和王氏捆在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你要拉拢谢氏,自然会得罪王氏,可你还是要慎重,王氏之女多为宫妃,现下陛下后宫里住列四妃的有两位出身王氏。”

      “我明白的,只是如今陛下重用内室,李柬在内廷如日中天,要想扳到他不是易事,或许后日的春狩会是机会,我心中已有人选了,便是户部右侍郎之子高执玉,当初户部右侍郎高氏劝皇帝不要游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皇帝不满,加之李柬煽风点火,很快皇帝下旨让高成福致化,他便只能回了松沈老家,不成想他的长子高执玉却是争气,很快中举成了状元,皇帝因为当初急气用事有愧,将高执玉调回了户部,接任高成福的位置,如今的高执玉俨然是咱们的人,只可惜吏部尚书蔡宜是不折不扣的中立派,哪怕高执玉与他私交再好也不肯投向太子,而且自从太子召了方士放在撞屋楼钦天监以后,他对太子多有埋怨之意,我探听到他放在本家养病的老母亲病重,若他归乡守老,那吏部大概是由吏部右侍郎邵遮来接管,只是邵氏此人可是晋王的人,最好是赶在蔡氏归乡致仕以前将他拉下台来,换成我们的人。”

      宋偃抿了口茶,再落不一子:“你预备怎么做?”

      “李皋贪墨之额如此之大,参与的人也不会在少数,账薄上更不可能了无痕迹,这家大案原本还好只让李氏一人顶罪,是李氏这几年给都中各衙门送礼还在少数,两万士兵的空额粮饷够他送多少银子?各衙门的堂官,再就是你要的衙门郎中主事,这些人暗下里查出来有不少都是崔氏亲自提拔起来的,崔远是晋王的人,可见晋王对此事也是知情的,也许是他设计让我来揭露此案,这样看彻底与我结仇,不会再有投向太子的可能,可见也是崔远将着他干了这样的事,他提前剜去崔远这块腐肉,老师,我知你不喜欢我玩弄权谋,只是我身为缙州王之女,就不得不参与进这朝局里,而且我也不想做那任人宰割的蝼蚁,要做就要做那高山,而非溪流。”

      宋偃叹口气:“治国与养病无异,你出身缙州,祖上有过侯氏女入宫为妃,与太祖诞下皇太女,也就是后来的女帝永庆帝,你会有参与朝廷的想法我并不奇怪,只是你应当知晓治国还是参政,尤须谨慎,若便骄逸,必致丧败,如今朝廷不过出了奸佞,还远远谈不上丧败,深居内宫高台,不能尽见天下事,就是见了天下事,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今上已近暮年,心力早不如以往,若非朝局失衡,大抵不会轻易出手,如今两党争势,可你也不要忘记了后宫中其他几位皇子公主,以及后宫嫔妃,他们的背后同样是盘踞在京的世族,焉肖屈居于人下?你在深宫中长大,太后也教予你许多,缙州王只你一个独女,为的是什么?他是忠君的,这点谁看不明白?那位执掌天下二十年的皇帝不明白?可他为什么还要你入宫为质,将你扣在京城?他不敢赌啊,而且各封地藩王皆送子入宫,你不能搞特殊,但将你放在太后膝下,却也是独一份的恩宠,早不如原先那般威势,想要将你们除之而后快的人不在少数,你如今风光,可是你忘了你的生母沈氏?她的身上可还背着桩旧案,这也是世族压着你的把柄,是一根刺,阻着你爬得太高,阻着你们太大威风,太后再厉害也是女人,如今早没了女帝的余威,现在入朝为官的女子还有几个,而且几年以后又都官成亲,想要维系女子仕途这条路并不容易。”

      “不,我要将这条路撑起来。”

      永宴四十年春,帝随众人摆驾南猎场,庾子商随在太后的身边,太后笑道:“何必如此拘谨,你也不过才十五岁,就活生生熬成了老模样,待阿弟回来指不定要如何数落于哀家,哀家少时可喜欢骑马射箭,你且同他们那些雪马么走一块博个好彩头回来。”

      永宴帝慈爱道:“朕为你做主,待会儿看见什么好措物朕让人给你射回来,阿楚何须亲自下场,在这里吃着暖汤看他们这样骑射那才有意思,没得这般辛苦。”

      子商恭敬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阿楚还是更喜欢自己猎的,不知陛下日有看中的猎物,阿楚为陛下射回来做节礼。”

      永宴帝笑起来:“果然同你阿父一样,性情直爽,你自去罢,朕看看你的身手!”
      沈州玉一身绛紫长袍,立在永宴帝的身侧,三十岁的首辅说来已是极年轻的,太后当初还想为她和沈州玉做媒,不过沈州玉拒绝了,此刻他撑着一把象牙扇,一双桃花眼慵懒姿意,子商听见他道:“臣喜欢银狐,麻烦阳楚为臣猎一只来。”
      永宴帝立时大笑几声,但没有同他计较:“你倒是赖在此处,哪有你父亲的风姿。”

      沈州玉的父亲是辅国公沈自琢,五十岁退下来后首辅之位由沈州玉接任,无他,只因沈州玉的确善于拉拢臣子,而且政绩颇为显著,又是先帝钦点的内阁大臣。不过沈州玉却是中立派,崔玹则是由永宴帝亲自提拔,不过崔玹与东宫关系极恶。

      子商发觉沈州玉跟上来的时候已经从马廊上牵了匹枣红马出来,她不免好笑:“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沈州玉扇着他的象牙扇,“阿楚还不知道么?”他勾了勾手立刻有人呈上了一本东西,一看是一本《女诫》,庾子商接过来后示意着这只老狐狸继续说。

      他起身踱到东厢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棂下,伸出玉指轻轻地捻摸着柔腻的窗幔。过了许久,她才又慢慢踱回来坐下,继续说道:“京城紫云轩书坊就赶印了一千本《女诫》,几天就销售一空,买主都是京职官员,六科廊的那帮言官,听说是人手一册。此中深意不言自明,无非是影射太后干政。说什么男变女是阳衰阴盛之兆,还要大家修省,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大人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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