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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兄弟(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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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黄萱爱他,黄萱已经听过他的回答,他说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梓为离开,黄萱回想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分明是说爱她的,她还怕听错,她不会为一句话离开,也许是她听错,她的心还不死,她一定要亲口问:“你娶我吗?”她一定要亲耳听到人家说:“不!”黄萱双手颤抖,太坚强了,太有勇气了!
黄萱想:“我为自己争取得够积极了。人有的时候不能太积极,会累坏的。”她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广告,拨通后,对方要求面试。
黄萱送上辞职信。单位立即批准,不但不留,反而十分轻松:“正要裁员,谁辞职都立刻批准。”两日后对方公司通知她面试通过,黄萱要远走他乡去工作。
跳槽这件事,难的只是下决心,跳了也就跳了。
坐在火车上,居然下起了小雨,初春的桃花梅花梨花一起在雨中落下泪来,然后憔悴得不成样子。
黄萱看了一会儿窗外,这雨,让人觉得凉。她拿起一本小说看了起来。身边是人,脚下是人,到处挤满了人,想哭吗?这可不是适当的时间地点。人在凡俗琐碎的烦恼与剧烈的痛楚中碾磨,仿佛这两者都被冲淡了。黄萱静静看她的书,一直看了十几小时。但她发誓以后再不会这样不爱惜自己,再也不要这样几十小时地坐着过夜。再也不想与吸烟吐痰脱鞋晾脚的人挤在一起。
梓行这半个月情绪很坏,梓为走了,黄萱搬出去,卫卫老丑且刻薄。他还是去看望卫卫。当日老李曾打听卫卫的地址。梓行看到卫卫租人家一间小房,几乎不能转身,外设明梯,木板糟烂,让人心惊肉跳。卫卫从阴暗的小房子里看见他,不由一喜,仿佛旧日奢华的影子从阴间回转来照在她脸上,她娇俏地笑出来:“亲善大使来了,看望难民吗?”梓行问:“去做手术了?”卫卫翘着一只脚,一踢一踢地,点火吸烟。
梓行道:“我陪你去。”卫卫站起身来:“走吧,我也想了,何必让小孩子生出来受罪。而且今天还有人陪。”她笑。
卫卫从手术室出来,脸色苍白得象浮尸。梓行抱住她。卫卫哭了:“大哥,大哥。”梓行抱她到车上,送她回去。卫卫一路上说:“死医生,一点麻药不打,痛得我想死!弄了那么久,流氓变态。”梓行道:“住口,卫卫。”黄萱当日从手术室出来什么样?有没有哭叫?是不是哭过?梓行不知道,黄萱从未抱怨。
卫卫问:“那小女孩儿是谁?”梓行答:“我的朋友。”卫卫说:“朋友,多暧昧,朋友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从不说我是你的朋友?在一起住的女人是什么?不是婊子,就是妻子。”梓行沉默一会儿:“也许会成为妻子。”卫卫冷笑:“你喜欢那种女人,是不是?一种虚荣心,象女人喜欢戴钻石一样。”梓行道:“闭嘴。”卫卫道:“但她确是你想要的。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书的人。”梓行将车停好:“先住我这儿,好了再走。”卫卫问:“你老婆不介意?”梓行道:“她不同我住。”卫卫问:“不住你的吃你的?”梓行沉默。卫卫道:“啊,她要你一半财产,不希罕零星便宜。”梓行问:“是吗?”卫卫被抱上楼,倒在床上,说:“她要同你结婚是不是?”梓行问:“我该不该同她结婚?”卫卫道:“人家是大学生,不比我们,可以随便玩玩算数。不结婚不可能。反正你总要结婚的,不是便宜这个女人就是便宜那个女人,好孬这是个有学问的女人,带出去好看。”梓行道:“这个女人也那么倔□□卫笑:“同我一样倔?”梓行道:“你不过脾气燥些。”那个女人没一次肯听他话。
但梓行想着黄萱的不言不语,他的心隐隐作痛。她爱他足够深,她已经等了他那么久。这样恶脾气的女人,若不是爱他,怎肯等待。他应该给她一个保证。
梓行打电话给黄萱:“黄萱,我们结婚吧!”那边“啊”了一声,立刻笑了:“不不不,我不是黄萱。您是哪位?黄萱辞职了。”梓行头上冒出汗来:“开玩笑?她去了哪?”那边笑:“对不起,她没同我们说。我们也是才知道。”梓行问:“还有谁可能知道她的去向?”那边告诉他一串电话,梓行一个一个打过去,没人知道。梓行将电话摔到地上,一边狂叫:“黄萱!”梓行的感觉,象是被人射了一箭般地,惊诧,痛,然后连恐惧都涌上来:晚了!完了!
从来没有过,这是他不知道的感情,这是他从未受过的打击,他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但她连报复都不屑,毫无声息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离开,最大的报复与轻蔑,梓行心头中箭。她刻意消失,她等够了,也不出声,她最爱说:“我们不要吵。”她不爱争执,够了,就转身离开,这是夏梓行自己的脾气吗?将来真走到一起,不知要谁迁就谁,但此时梓行只是要找她。
大海捞针一样地寻一个人,老李累得半死:“大哥,当日立刻打电话过去多好,如今做兄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全国多少个城市啊,她可能躲到西藏去。”梓行不出声,自己去找,然后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叫方成的,梓为的同学会不会知道?”
方成说:“有这回事?大哥,我一点不知道。黄萱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恐怕她不会对任何人说。”梓行问:“她没同你连络?”方成道:“没有。”梓行道:“若她同你连络,告诉她,我请她回来。”
方成放下电话,回头道:“黄萱,你陷我于不义,他要是知道可能会来取我项上人头。”黄萱微笑:“你是救命的骑士。”黄萱向新公司取得半个月假期,她回家,途经此地。方成道:“他急得说不出话来,黄萱,也许他是真心的。”黄萱道:“他不打算同我结婚。他已经说清楚。而我,已经够了,总有结束时,不必到双方图穷匕现时再分手吧?”方成道:“看看我,我愿给你一个永远的保证。”他笑,黄萱也笑:“不,你不行,你知道太多我的过去。”方成道:“我知道你的过去一样会爱你。”黄萱笑道:“但是我会感到压力。”方成无奈地摊摊手:“谁让我是老好人。”黄萱道:“我多想在你肩上靠靠我的头。”方成道:“来吧,借给你用一会儿。”黄萱将头轻轻靠在方成肩上,叹了口气:“方成,你有个宽厚的肩膀。”方成道:“为什么不一直靠在我处?我有什么不好?”黄萱问:“我有什么不好?夏梓行不肯娶我。没道理,这种事就是没道理的事。”方成道:“他一时摔坏了头,这会儿清醒过来,撒下漫天大网要抓你归案呢。”黄萱道:“我不会回到他身边,一天一天等他求婚等到老丑。”方成道:“你可以求啊。你要是爱他,你可以求啊。”黄萱道:“我求过了,他已拒绝。”方成叹气:“真有这种男人?不肯娶人家,还要人家在身旁,这是什么人?”
对于方成和黄萱来说,一男一女,不结婚,同居,大逆不道。
对于梓行,他实在不知道这两者的分别,相反,结婚才是需要给一个理由的事。
黄萱听一首歌:“你的爱还在不在?别只给你的爱,却不给我未来,我用什么等待?”黄萱轻轻哼:“我用什么等待?”一个骄傲的女人是不会等待的。默默无言地等待是上古的美德吧?
黄萱问:“梓为找你麻烦了?”方成愣了一会儿:“梓为?”已经忘了,可见他不记恨,黄萱微笑:“他倒底是在你那打听到我同梓行的事,不是吗?”:“我?”方成说:“他哪用从我这儿听说什么,他再聪明不过,他找我不过是拿我出气罢了。可惜我不是他们那种人,我从没被人打过,挨了一拳立刻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什么都坦白了,而且也生气了,当场就同他绝交了,弄得现在连他在哪都不知道。”黄萱沉默一会儿,不,方成误会了,她不是来打听梓为下落的,她这点自尊来是有的,方成这个人说他俗,他为了朋友还真是讲义气的,这年头这样的人也少了,说他是好人,他的心思实在又太多了点。黄萱本来想留地址的,现在也不想留了,算了,不然好象故意留下地址告诉谁似的。
深夜,黄萱梦见梓行来到她床边,默默无言地望着她,整个空气都弥漫着一种昏黄的,温柔而陈旧的气氛。梓行来了,梓行终于来了,黄萱流出泪来,她挣扎又挣扎,却无法回头,也无法出声,黄萱这才明白,这不过是个梦,黄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然后泪流满面,黄萱伸手擦泪,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手来,原来,她依旧在梦中,许久黄萱才从梦魇中惊醒,睁开眼看到外面青白的月亮,是酸楚,还是疼痛?她终于起来,在黑暗中梓行的脸浮在半空,他爱她,是不是?过了这么久,他还在找她,他虽然不肯同她结婚,但他是爱她的,不管是哪一种爱,不管这种爱是深厚还是浮浅,毕竟只有他在找她。黄萱想听他的声音,她在外面觉得冷,觉得孤单,她爱他,她想念他,她想回去。黄萱拿起电话,手指按在键子上,没等拨号,却听见方成的声音,原来半夜了方成还在讲电话,她知道应该立刻放下,但是方成的一句话已经钻进她耳朵:“黄萱现在就在我这儿。”黄萱诧异,方成将她出卖给谁了?只听另一头轻轻咳一声才开口:“应该告诉我大哥,不是我。”是梓为!方成问:“你真的对她已无感情?”梓为轻声笑:“方成你这个人,你真的相信破镜重圆?不会是从前那面镜子了,到时还都以为在迁就对方,那么费事,何不重造一面新的,又不是独此一份,争意气吗?”黄萱眼圈发红,轻轻放下电话,她有预感,早晚,她会在两兄弟心中都变成一面破镜子,他们会重归于好,分头去找一面新镜子,将她抛在一边,直至尘埃将她淹没,但这一切也是她自找的。一个人不可以爱两次,否则后果自负。一个人不可以只知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一个明知不该爱的人,后果自负。不想过平淡生活,好,等波折找上你后果自负。黄萱几乎想狂笑起来。
谁对谁错?谁都没有错,意见不同因为他们站在不同立场上,观点必然不同,相同才怪。错开一点角度已经不一样了,何况在相反的方向上看彼此,自然错的都是对方,对的都是自己。
一夜无眠,在方成家的小屋里,黄萱不再觉得安全,不,她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在医院里抱住她的朋友,他首先是夏梓为的朋友,然后才是黄萱的朋友。本来这也没什么,人同人之间总有亲疏远近,但是有的时候,选择也是一种放弃。在方成忠于他与梓为的友谊的同时,他出卖了黄萱。“黄萱在这里,你要不要她?”将这个朋友出卖给另一个朋友,方成不是朋友。
早上起来,方成笑问:“来点豆浆油条?”这样关心,不留心真的要当他做朋友,不,方成只是夏梓为一个人的朋友,别的人一概第二名,交朋友要分一二三,就没什么意思了。
黄萱默默,多年前也许她会出言讽刺,揭穿这件事,但现在,她只想离开,安静地离开。世上最伤人的是亲人与朋友。黄萱希望在有生之年不要再遇到朋友。到陌生的城市一定住店,不在人家借住,在陌生的人群中一定自救,不能等人伸手。
方成道:“我知道你不方便留地址,但是,有事,你总能联络到我的。”黄萱微笑:“你一向是好朋友。”方成笑着耸肩:“对,我是老好人,只能做朋友。”黄萱问:“要是你爱上梓为的女朋友,你会同梓为争吗?”
方成呆了一会儿,真的,他会同梓为争吗?这些年,要是黄萱说过或表示过他有希望,他会同梓为争吗?
黄萱笑笑:“这一迟疑已经证明你是少有的好人了。”
方成侧头:“这好象不取决于我争不争,这取决于那女子。”
黄萱道:“女人总是嫁给追求她的人。”
方成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勇气同梓为争,我不想为了任何人同他做对。首先他是我的朋友,其次,梓为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黄萱沉默。梓为离开得多么绝决。
方成问:“倒底为了什么事?我知道夏梓行这个人很难看透,但是总是有什么事吧?总有个原因吧?”
黄萱道:“夏梓行并不是为了我,他只是要梓为离开这个城市。”
方成问:“他为什么要梓为离开?”他的耳朵又竖起来。
黄萱问:“你关心我,还是梓为?”
黄萱微笑:“你又不知道梓为在哪,就算知道有什么事,也没法通知他。”
方成涨红了脸,讪讪地,看黄萱时,黄萱脸色又没什么异样,只得支吾一声:“我不过好奇。”
黄萱道:“梓为的父亲要出狱了,也许梓行不想梓为在中间为难。你是梓为的朋友,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梓为,只要别提起我。”
方成转个话题:“什么时候回来?我把转车的票先给你买好。”
黄萱道:“下周二。”
方成向监狱打听夏顺出狱的时间,然后,他想:要不要告诉梓为?
方成打电话给梓为:“过得如何?”
梓为回答:“活着罢了。”
方成问:“同你父亲通过信吗?”
梓为道:“没有。我不是好儿子。”
方成微笑:“没关系,他亦不是好父亲。他几时能出来?”
梓为道:“还有几年吧?”
方成道:“那你的责任可重了。”
梓为道:“那真是个难题呢。我还住宿舍呢。最怕的是他不肯同我走。”
方成道:“他不同你走,留在这儿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工作还是房子?”
梓为苦笑:“报仇啊,你不会理解,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你无关。”
方成呼吸都快了:“但是与你有关啊,梓为你没想过怎么办吗?”
梓为沉默一会儿:“想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成攥着电话的手都出汗了,看来,把梓为送走真是唯一办法,要不要告诉梓为那一天不是遥远的几年后而是几天后?梓行送梓为走,不管是为人为已都是一件好事,这件事,不应该再把梓为扯进来。方成慢慢出一口气:“梓为,你倒真是走远点好。”
梓为笑:“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方成道:“我不过是想起黄萱的事,现在觉得你倒是走远点好。”
梓为过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大哥倒是为我好了?”
方成笑:“不不,我只不过觉得,你还是别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好。”
梓为慢慢道:“你在开玩笑,他们是我大哥与我父亲,是我至亲的人,他们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会跑得远远地袖手旁观?”
方成陪笑:“好好,算我没有说过。”
两人又聊了一会天气工作,各自自放下电话。
方成出一口气:“好险,我真多事!”不管夏梓行做得多么过份,夏梓行这件事做得对,一定要让梓为离开,梓为的父亲想干什么,梓行又想干什么,同梓为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恩怨根本发生在梓为还没出生时,同梓为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死是活,是一死一生,还是同归于尽,同梓为有什么关系!方成想:“我才不会告诉梓为,我才不会叫梓为回来做他们的炮灰,让他们去死吧,我不知道这件事。”
梓为倒在床上,一边想着自己程式,一边不断冒出古怪的念头:“方成倒底要说些什么?言不及意地,心不在焉地。倒底他要说什么?”
梓为坐起来:“也许,我该给父亲写封信!”
但是在起来的瞬间他已经懒了,懒了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身体累了,不想动,一个心累了,不想同自己的意识对抗,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梓为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倒回去,去他的,那不过是多心而已,有什么重要的事,方成不会不对他说,方成是他最可信赖的朋友。也许方成七拐入拐的不过是想谈谈黄萱的事,梓为早知道方成喜欢黄萱,但是方成没说,梓为也不是那种会出让女朋友的人,而且,关键是黄萱并不喜欢方成。黄萱这个人其实有点浮,她不耐烦等待,象方成这样的,会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要跟着他过好日子,得在二十年之后。黄萱不耐烦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的生活,黄萱家里不富裕,却天生是那种讲究细节的人,头发天天洗,在那个寒冷的城市里,天天洗头发,会整个冬天都得流感。又爱穿白衫,也要天天洗,她又是个至讨厌做家务洗洗刷刷的人。黄萱一定要嫁一个有钱人,不然光是洗东西她就会洗死。
梓为想,其实我也不适合黄萱,我太粗糙,黄萱受不了天天喝可乐的人,黄萱要么喝手磨咖啡,要么不喝,黄萱说,不是有开水?别喝那种垃圾饮料。
其实一样是含咖啡因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梓为也不能理解在大饭店要矿泉水,付十元钱喝水?凭什么一杯白水收我十元钱?有时比白水还不如,一股水锈味,莫名其妙!可乐至少是甜的,好喝。
梓为想分手也好,只是,黄萱那双明亮的眼睛,黄萱坐在窗子旁手里一杯水,一只嘴角微笑的高贵表情。没有见过没有拥有过的人是不会明白失去是多么痛的一件事。
象牙痛一样,不是不能忍受,它只是总在那里提醒你,你的牙在痛,不是痛到让人嚎叫,只是让你在深夜无法入睡,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微笑。
在未来的十年里,黄萱是梓为心头的一颗坏牙,总在午夜时分隐隐做痛,有时也会令年轻,咬着嘴唇不肯呻吟的梓为,泪流满面。
多年以后,再相见。我用什么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方成送黄萱到火车站,这回是送黄萱走了,黄萱从县城回来,在这里转车去上海。又是火车,但这次黄萱坐的是卧铺,十小时的车也要卧辅,决不委屈自己。方成同她握手:“我会想念你,还有梓为,想念过去的那些日子。真希望,我们能在同一城市。”这个惯会客套的人,这一次说得那样真诚,黄萱也不禁苦笑起来:“是,如果不是我多事……”方成道:“别这么说,只要夏梓行立意要梓为走,他就一定会做到,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事,到时可能伤梓为更重。”黄萱忍不住道:“你真是梓为的好朋友,一切都为他着想。”半天方成才道:“你不会明白,象我,成天打交道的都是另外一种人,从没见过象梓为这样天真坦荡的人,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幸运,不能不事事帮他一点,他是那种白痴型的天才,不懂自我保护。”黄萱点点头:“象一般的人,就只有自己苦苦挣扎了。”方成道:“你比梓为要坚强。”黄萱指着自己:“我?”轻笑了,不不不,黄萱是痛苦的,只是黄萱太孤苦,不得不自己为自己挣扎,没有依靠,不自救会落到很惨很低微的地方去,又不能坐下来嚎哭,也不会立时死了,怕的倒不是立时死了,而是还有六七十年要过。方成说:“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偏帮了我的朋友,别怪我。留个电话给我吧!”黄萱到此时已不能拒绝,象方成这样的人也很少了,他喜欢黄萱,但并不因此而出卖朋友,对于黄萱来说,这是罪大恶极,对一个朋友来说,这大约是最高贵的品质了。黄萱留下电话号码。
数月后的一天,方成回到家,却发现家门已开,他大惊,以为遇到小偷,正要报警,里面推开门:“进来吧,方成。”原来是夏梓行,方成进屋,发现一地狼籍,方成嚎叫一声,梓行问:“知道为什么吧?”
方成惊叫:“为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梓行道:“有人说在车站看见你送一个女人,方成,那女人是谁?”
方成呆呆地,半天才道:“一个同学。”
梓行微笑:“你们那种工业大学里,长得漂亮的女生并不多。”
方成问:“你想干什么?”
梓行道:“我只是想找到她的地址,但是一直找不到,抱歉,我有点焦燥了,别介意。如果你能告诉我她的地址,我会补偿。”
方成道:“你那时打电话给我,她怕你找到我这儿,没有留地址给我。”
梓行微笑:“那真是不幸,那样,你就没有办法为你撒谎做任何补救了,我不喜欢人骗我,尤其是我以为不会欺骗我的人。”
方成还没说话,梓行已经抽出很长的一把刀,方成后退一步:“大哥,别开玩笑!”
梓行抓住他,刀子划在他嘴唇上:“张开嘴,让我割下你的舌头!”
方成惊叫:“不!”刀子划破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齿,刺进他的舌头,方成痛叫后退,后背撞上门,梓行捏住他的鼻子:“张开嘴!”
方成惨叫:“我知道!我知道!”
梓行松开他,轻轻擦刀上的血:“说吧。”
方成泪流满面:“你想对她怎样?”
梓行深深叹气:“我只想对她说,我愿意同她结婚。”
方成痛哭:“你早同她说,何必来对付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每个字都带血,这是真的,不是形容,方成一开口说话,血就流下来,梓行垂下眼:“告诉我吧,我不会流泪哀求你告诉我的。别逼我。”
方成拿出电话本:“我只知道她电话。”
梓行走后,方成痛哭失声,一面是惊吓,一面是羞愧,他不是英雄好汉,他经不起别人这种恐吓,他本以为他能,但是刀子刺进嘴巴的感觉太可怕了,你可以尝到铁的甜味和血的咸腥,这不是他生活,他生活中所有对抗与撕杀都在微笑与寒暄中进行。如今他的嘴里在不住地流血,嘴唇、牙龈、舌头全部被刀子划破。第二天方成得怎么同同事解释?去吃西餐,不小心划破嘴?会被笑死。
梓行握着电话号码,轻声道:“黄萱!”温柔地,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两个字里面:“黄萱黄萱黄萱。”
老李在车子里,拿出电话,拨号,一边让伙计:“慢点,慢慢跟上去。”
电话通了,那边梓行问:“他出来了?”
老李道:“出来了,我们跟着他呢。”
梓行微笑:“好,别小看他,别离得太近,看到他住哪就行了。”
老李道:“得令。”
拿到那个电话号码梓行冷静多了,他同老李不时地通话,讨论对策,直到深夜,老李说:“老大,这里有我和兄弟们,你休息一会吧。”梓行想起黄萱的电话,微笑道:“好。”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个稳操胜券的笑容,不,那是想起心爱的人时的微笑,爱一个人时,只要想起她的容貌她的笑颜,就会微笑,啊,她多可爱。
低薪,打杂,人事不好处。有些人仗着早入行一两年,知道些微别人不知道的细节,就摆出独霸天下的嘴脸,黄萱叹息,不过是新人早晚会知道的常识,你不说有人说,何必这样难为人呢?一个同事冷笑着说:“不告诉新人,你一天不知道,他多拿你一天,可以四处告诉人去,新来的人如何不行,他又如何的能干。”
黄萱在午夜梦回不是不后悔,如果跟着梓行,一定不必受这些人的脸色,梓行脾气再坏,也不会故意难为人。
黄萱发现新老板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重做,小姐,全部重做,没一句是对的。”但是他绝对不给你答案,也不会说错在哪里。黄萱听了十余次终于笑出来。
老板并不笨,而且有幽默感,并没有拍桌子让黄萱滚蛋,他也笑了,他说:“不,你做得没什么错,不过我既然花了十倍的工资请你,当然希望你将那九个人的工作都作出来,所以,请拿出十个方案来。”
黄萱哈哈大笑出来:“张老板,我原来喝茶水看报纸的工作一月也有千余元,你看看,现在拿五千元就要做十个人的工。”
老板眨眨眼:“好好做,年底还有奖金!”
黄萱说:“咄!奖金!我会在圣诞节准备一只袜子放在床头。”
老板立刻道:“别放在床头,人家会误会,放在办公桌旁。”
黄萱微微红了脸:“好,别让我失望。”
私家企业就是这样的,钱不白给你的。当然工资要高些,但工作!简真不是人做的!这位大老板是张社。也是做建筑的。有一段时间里建筑业特别火,人人都在建筑业里赚成了大老板,退步抽身早的,始终是大老板,晚一点的,就只好做房东了。
不过这位老板同夏梓行不同,这位老板是真正建筑大学科班出身的,不必象梓行水里来火里去,一出门立项负责人是他校友,监理是他校友,招投标的也是他校友,竞争对手也是他校友,一句:“你让让我吧,快吃不下饭了,你那是公家买卖,你卖什么命。”人家就笑笑,接受他的小意思,退出竞争了。等建筑业冷下来,他又全身而退,改做电子生意。
黄萱觉得这里的工作至少有点挑战,虽然挑战的是她智力与体力的双重极限。
那一天,梓行终于打来电话,黄萱不知道梓行从哪里得来的电话,夜里二点钟,铃声响声,拿起电话,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黄萱。”黄萱,这两个字自他口中说出,那样动人,她立刻清醒,又立刻安慰自已这不过是梦。
那个声音说:“黄萱,我们结婚吧!”黄萱放下电话,全身瑟瑟发抖。
他终于找来了,在黄萱已绝望时,在黄萱已得来平静时。
她为什么爱他?罗密欧为什么爱朱丽叶?没道理,中邪一般,飞蛾扑火。
梓行一个眼神,她便接受顺从,然后梓行说:“走开。”她便走开。
黄萱想:“现在那个人又在说:“过来。”我是不是还应该过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铃声又响起。
黄萱轻声道:“不可以,梓行,我刚刚找到年薪十万元的工作,且可持续三十年,还有劳保同养老金,我已过了冒险的年纪,而且我已经知道冒险最后会得到的是什么,你付不起更大的价钱。
那边沉默一会儿说:“对不起。”轻轻挂了电话。
黄萱胃部抽痛起来,越来越痛,直至冒出冷汗。黄萱想:“肝肠寸断了吗?为了一个男人,让身体受这样的伤害,还是不够自爱。“
黄萱哭起来,在疼痛中哭了起来。
许久许久,黄萱仿佛被人毒打过一样,走路都直不起腰来,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不快乐。
鬼使神差地,黄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要表明自己很能干,不稀罕梓行能给予她的美好未来。为什么?怕梓行看不起她吗?怕梓行象以前那样,觉得她不配同他结婚吗?怕梓行眼中仍是那个贫穷,怯生生,刚毕业的小女生吗?
有时黄萱会后悔,如果真的输不起,何必争这口义气呢?如果除了梓行没有别人可以让她重现欢颜,那么管什么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只要他开口,就随他去好了。说到底一个人一生只有那么几十年,又能有多少快乐时光?这些痛苦,每一天都象在腐烂中渡过,每一个时刻都渐渐无法忍受!
望着办公室的大玻璃,黄萱想象自己发出尖叫声,震碎这个玻璃牢笼,震碎这个缚手缚脚的世界。那边的一个声音说:“黄萱!”在叫她,叫她去到另一个世界,彩色的世界,她渴望的世界,有爱有温暖的怀抱,有动人的眼神。在这里她不过是被人用每月五千元买断的奴隶,日日夜夜为人做工,做到老死,再换上新人来做。
但是,梓行没有再打过电话来。
黄萱常对自己说:“要是真的想要,那么去打个电话还是可以的,说,梓行,我还是想念你。”然后黄萱笑了,要不要象条狗般,被抛弃了还千里寻家找回去?人家要是有诚意,自然会找过来,而不是只打个电话,问一句:“你还要不要结婚?要是想结婚,来吧。”是不是应该亲自来一趟?要是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算了吧。追求幸福也不能太强求。
但是,没电话再打来。
每一天如海浪般潮涌,向我袭卷却不能够停留。每一天枯坐在黑暗中,屈腿弓背望穿无穷虚空,我真的好累,你为何不了解,我的世界已经瓦解,变成水蓝色眼泪。
梓行在清晨六点开车回家,你要是见过北国的清晨就会知道清晨六点钟是人最碎弱时。那时空气都是蓝色的,更不用说人的心,就象冻在蓝色玻璃里一样,凉的,心是热的,硬的,心是软的,周围的一切都是错的。嘴巴里一股蓝色钢笔水的味道。
梓行在清晨六点钟回家,他打开车窗,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凄凉的清新味道。他忽然觉得疲倦。
梓行有点想家,家!半夜他回去要轻手轻脚以免惊醒孩子的地方,那个地方,他在厨房放下食物,第二天会有人吃光,梓行常笑笑摇头,觉得自己象是养了一头小狗般。他的家,在他最忙最累时,会有人打电话哭诉生病或芝麻绿豆大事的地方,再忙再累那孩子也能用一个电话叫他回家,只为了那真的是一种回家的感觉。梓行被清晨的冷空气刺痛双眼,一瞬间热泪盈眶。他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他想念梓为,想念卫卫,想念黄萱,黄萱黄萱象伤口一般让他不敢碰触的黄萱。他想念梓为一脸倔犟怒视他的样子,想念卫卫斜在沙发上穿着背心短裤叼着烟的样子,他想念在学校宿舍的走廊里,在一股不知名的潮味中,黄萱走过来,黑暗中看不清面孔,只一双眼睛里有两点寒星,还有一头濡湿的长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
梓行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所有的往事迎头打过来,(就象一瞬间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一样),他被冲击得简直要心碎了。
梓行抬起头,人放纵自己不能超过五分钟,不然,一下子就沉沦下去了,再也脱不了身。梓行一只嘴角微笑:“好,梓为,卫卫,黄萱,让我们分头腐烂吧。”梓行开车。
分头腐烂,在不同的地方,为不同的事,不同的人,各自孤独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