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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Epi.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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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这一切就像个游戏,伯兰特记得很清楚,是他自己先触发这个游戏的。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青年的背影。叶尼亚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几乎和浓重的夜色融在一起,相比之下,他浅色的头发就像是一团模糊的、跳动的银白色影子。那个瘦削的医学生脚步轻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就像只灵巧敏捷的狐狸。伯兰特无声地勾起了嘴角,从建筑物的阴影里滑出来,跟在他的目标人物后面。
目标人物却在下一个拐角处消失了。
他急忙跑过去,喘着气,原地站了一会,四下张望着,但除了明暗不定的路灯和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海报,街上空荡荡的。见鬼,那家伙竟然能甩掉他。伯兰特咂了砸舌头,不甘心地围着街区转了一圈,决定原路返回。
然后他听见了一下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他试图转过身,但冰冷的枪管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脑,他僵住了,屏住了呼吸。“你跟踪了我一整晚,廖夫卡,如果你不能在三十秒之内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浅色头发的青年贴到他耳边,近乎呢喃地说,“我保证我会开枪,别以为我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我不是在跟踪你。”
“对啊,我只是看错了。”科尔曼嘲讽地说,拉开了保险,清脆的咔嗒一声。
“我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多么迷人的理由,廖夫卡,但我目前认为你就是对我的安全的最大威胁。你还剩下十五秒,想快一点。”
“你不会开枪的。”
“我可没有你那么笃定。”
长长的沉默,一张陈旧的宣传画被呼啸的寒风撕了下来,跌跌撞撞地飘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像只受了伤的飞禽。伯兰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我只是想看看你,罗德里克。”
“我的名字是叶尼亚•伊凡诺维奇。”
伯兰特转过身,看着对方银灰色的眼睛,手枪转而顶着他的前额,一把左轮,只要科尔曼的食指往后移一公分,击锤就会把子弹送进他柔软脆弱的脑组织里。“我是说真的,罗德里克。”他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握住了对方持枪的右手,“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是否安全,然后我就回去。”
科尔曼怀疑地眯起了眼睛,却没有挣脱他的手,“你应该省下你的骑士精神,用在可爱的俄罗斯女孩身上。醒醒,廖夫卡,你以为这是什么?某种过家家游戏?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吻你,然后说‘谢谢您,英雄先生,以后请继续跟踪我’?!”
“我会很高兴那么做的。”伯兰特慢慢压下他的手腕,抽走了那把左轮,合上保险,“拿好,上了膛的枪不应该随便拿来指着别人。”他把枪递回去,对方瞪着他看了好久,才一把夺过左轮,深深地藏进大衣口袋里。他们面对面站着,互相尴尬地躲避着对方的视线。
伯兰特清了清嗓子,“介意我陪你走回去吗?”
“我十分介意,骑士先生,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那好吧。”他不再坚持,只是伸手抓住了叶尼亚,把他拉了过来,低头吻了吻他的脸颊,“晚安。”
灰头发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伯兰特冲他笑了笑,拉起衣领,顶着莫斯科冬夜的严寒走回克罗杰诺夫大街。他觉得前所未有地清醒,以及隐约的、夹杂着兴奋的恐惧,仿佛在黑暗里向悬崖边缘迈出了一步,试探着那里致命的虚空。
再后来,这一切又逐渐变得不像个游戏了。
伯兰特时常会想起那样的早晨,它们的年份和日期都已经模糊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它们的真实性——谁能确定这不是疯狂的臆想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们都开始于邮差的单车铃声,那些短促清脆的声响沿路洒落,阳光穿透了小公寓的窄窗,被窗帘过滤成柔和的鹅黄色。他从绝对的黑暗和宁静里醒来,那个灰头发的青年仍然蜷缩在他怀里,他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和心跳。伯兰特重新闭上眼睛,默数着这均匀的节律。这让他觉得平静,仿佛大雪过后的旷野,只有无尽延绵的白色和寂静。有时候他会侧过头去吻他的脸颊和眼角,对方醒过来,迷蒙地笑一笑,把他推开,翻过身,继续追逐被打断的睡眠。
即使在回到伦敦之后,或者在他短暂的婚姻里,这幻觉般的场景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纠缠他,不断地提醒他那两个年轻的英国间谍曾经在守则和条例鞭长莫及的角落里分享过热烈的亲吻和拥抱。伯兰特从来没有停下来分辨对错,他也没必要这么做,莫斯科就像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他们只是在本能地寻找同伴,就像某种落单的群居动物。
罗德里克•科尔曼1953年春天才从使馆调回本土工作,正好比他迟了一年。他没有去接机,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也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假如这种突然的疏远让医生感到困惑,那么他也没有发问,只是静悄悄地消失了,躲进他的小诊所里——那时候他还买不起哈利街上的房子,充当诊所的那幢两层旧屋可怜兮兮地缩在伍德斯托街的拐角处,生锈的花园铁门上挂了一块木牌子,简单地写着“罗德里克•科尔曼,执业医师”。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伯兰特敲开了那扇陈旧的木门,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婚礼。那是个阴沉的雾天,连光线都带着一种怪异的灰色。医生轻声说了句谢谢,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
他记得那个灰头发的医生一直安静地坐在小礼拜堂的最后一排长椅上,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仪式结束之后,他在教堂门口追上了科尔曼,后者温和地微笑着,客气而疏远地跟他握了握手,推说外交部里还有工作,不能久留。他看着他消失在混杂了煤灰的浓雾里,就像一个来自过去的鬼魂。
似乎是从那天开始,伯兰特再也没有叫过他的教名。
莫斯科的一切应该被埋葬,那只是一个疯狂的游戏,仅此而已,他这么告诉自己。他不确定科尔曼是不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反正那个灰眼睛的医生对此只字未提,仍然嘻嘻哈哈的,每个礼拜换一个情人,差不多把伦敦每家酒吧的漂亮女招待都“检阅”了一遍。他们当时都同一个部门里工作,时常在走廊或者电梯里碰上。伯兰特谨慎地谈论着天气和传言要削减两成的津贴,科尔曼礼貌地应答着,时不时开两句玩笑,然后朝他挥一挥手里的文件袋,向相反方向走去。科尔曼总是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的空白。他明白自己留下了一个伤口,就像老树身上丑陋的节瘤,非但不消失,还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肿胀刺眼。
***
酒保砰地把一杯兑水威士忌放在他面前。
伯兰特回过神来,有些迟钝地看着吧台上的几个空酒杯,似乎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瞥了一眼挂在酒柜旁边的钟,刚过十一点,他从诊所里逃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去他的军情六处,去他的谍报网。伯兰特猛地站了起来,开始烦躁地踱步,酒保奇怪地看着他,却没有说什么。酒吧里一片喧闹,几个半醉的年轻人在大呼小叫地掷飞镖,但科尔曼的声音还那么清晰地回荡着,就像某种暧昧不明的预言,太迟了,那声音冷冷地说,廖夫卡,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