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盗圣好像不一样》橘色面包

108、第一百零八章 来兮

　　沈天权留下的信笺，末尾处仅剩轻飘飘的“勿念”二字，没有落款没有别的话。

　　原来他去意已决。

　　二人相视一眼，沉默片刻后便向张大娘道谢辞别。
　　通红夕色悄悄掠过林梢，回程马车上两人彼此静坐，一路无言，谁也不想率先打破沉默，而林间晚风时常撩拨开车帘，蔺不言干脆借此向外探去，远处翠色的山林拉起金纱，天边薄云烘成桃花色。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马车行驶并不赶，蔺不言瞧着郊外景色，许久未曾像这般慢悠悠地赶过路，无论是以前的回程路或是出门远行路，总是急匆匆赶往目的地，生怕来不及抵达，如今真正体会得到闲适自在之意。
　　就是可惜处于春夏交替之际，昼夜气温多加变幻，冷一阵热一阵乃常有之事，此刻午间热气消散殆尽，蔺不言感到阵阵凉意袭来。
　　她打了个莫名冷颤，随即开口道：“是个好事。”

　　“我也是这般想的。”没料到静默的兄长竟立即回了话。

　　迎着林间晚风，蔺不言忽地转过头，便见兄长正望着她，两人对视后蓦地笑了起来，马车内传出一片豁然的笑声。

　　世间诸多心结多来自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大多都难放下过去种种。
　　曾闻名江湖的春杓冬魁也好，背负骂名北斗阁也罢，十载悲欢踌躇皆远去，而今身自由，心无念，只愿随意度春秋。
　　无需见面，无需辞别。

　　马车内沉默一扫而尽，二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起来，多是问问近期各种事宜，互相得知近况，唯独没再聊关于沈天权生死踪迹之事，此后完全两清。
　　这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是兄妹二人许久未经历时光，倒不觉得乏味无趣，或是沈天权一事落定，这趟回程突然变得出奇的轻松惬意。

　　待天色渐晚，蔺不迟想起白日打趣妹妹时提到的陆行知，此人算不上多讨喜，但蔺不迟也没想他毒发身亡，这会儿想到了，蔺不迟决计提一嘴问问，可该怎么引入话题？
　　他想了一会儿，蓦地起了个话头：“快要入夏了，天气越发炎热。”
　　话音一转，紧接着他又问：“这个月的消息那边还没送来吗？”

　　蔺不言：……
　　好生硬的开场白。

　　她没打算趁机调侃两句，回想白日里看的信已是方无上回托人送来，算了算日子，回道：“迟了八日。”

　　蔺不迟说道：“我记得上月来信，说是情况好转，已无性命之忧。”

　　“大抵算吧。”蔺不言微微点头，“体内的毒全清，命保住了，仅是未有苏醒迹象。”

　　“没消息或许是好事。”蔺不迟说道，“勿过于忧虑。”

　　蔺不言回道：“只觉得从姨母、姜姐姐、陆行知到磐安、不空山等一路所遇的人，皆命途多舛，未能过个平静日子。”

　　“若不言有这般想法，我们不如去瞧瞧。”蔺不迟话音刚落，马车同时停住。

　　蔺不言刚还有些奇怪，心想阿兄今日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等掀开车帘一瞧，远远的匾额映入眼帘，其上的字虽被树荫遮掉一些，但还是认出“护国寺”三个字。
　　她心想：怪说怎得一直走也不见城门影子，感情是换了道。
　　护国寺此地不在北郊，阿兄明摆着是特地绕路来这儿，

　　蔺不言明知故问道：“今日不回城了？”

　　“赶夜路不安全，暂住一宿。”蔺不迟正解释着，起身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外，朝内看着不言，嘴里话又一转，“今日无事，我们又不急着回程。”

　　她心想：果真如此。

　　陆行知一案结束后，蔺不言才知失踪的许温之女许念被父亲救了，许温收集的那些有关沈陈两家当年的证据与账本，自然落入他手中转呈交给圣上，而后蔺家被质疑包庇与欺君，因此被卷入那场朝廷争执风波，如今虽无人再提，保住了蔺家，可父亲却自行辞官，遁入空门。

　　这空门正是眼前的护国寺。

　　此举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要找说辞掩盖，蔺不言懒得与阿兄再掰扯，直接出了马车，掠过蔺不迟先一步走上台阶。

　　橘黄色余晖被涌流而来靛蓝冲淡，半边天空晕染成黝黑，暮霭沉沉，林间寂静无声。
　　直至寺门前，正有庙内师父做着清扫事务，蔺不言双手合掌向师父问好，再抬头看向匾额苍劲有力三个大字“护国寺”，问了声：“阿兄都安排好了？”
　　身后蔺不迟轻轻“嗯”的一声，蔺不言仍未转身，说了句：“那便走吧。”

　　蔺不迟没说话，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跟在了提灯引路的小和尚身后，直到走入一方幽静的院子，小和尚指了指两间厢房位置后便自行离去，剩蔺不言与蔺不迟兄妹二人各自前往寺内厢房。
　　距厢房的路没多远，眼见即将抵达，望着自家妹妹背影，想起白日里“不去”二字，蔺不迟开始踌躇。
　　最终，他还是决定问出口：“以为你会转头驾车离开，至少会问问缘由。”

　　“原来这就是阿兄一路几番欲言又止的缘由，阿兄心里我何时变得如此不讲理了。”蔺不言走在前方，她突然回头一笑，“况且又非不可饶恕之事。”

　　语罢，她便进了厢房。
　　临了关门时，蔺不言道了一句：“阿兄想做便做就是。”

　　月儿悬挂天空，夜深人静，独剩蔺不迟一人留在原地，这般坦荡而决绝地回答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犹豫是否该继续。
　　可月儿不会空等世人犹豫，夜深后悄悄藏了起来，蔺不迟终究带着疑问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
　　护国寺周围极清净，卯时正刻蔺不言醒来，耳边只闻得几声清脆鸟啼叫与风刮树叶。待梳洗一番过后她准备去寻阿兄启程回京，刚踏出院子没几步，见昨夜引路小和尚迎面走来。

　　小和尚说道：“施主，昨夜与你一同前来的公子，卯时初离开了。”

　　听闻这话，蔺不言继续问：“可有留下什么话？”

　　“他说回程马车已在寺外备好，嘱咐此物交给施主。”说着小和尚取出一张纸递给蔺不言，她展开，其上正写着——
　　京中急事，不言勿怪，既来之，不妨一见。

　　看到这儿蔺不言不由地慨叹，阿兄真是用心良苦，特地引她来此还提前一步离开，给她留足时间与抉择的空间。
　　对此，蔺不言倒是无奈。
　　一入空门，心无红尘事，断绝世俗尘缘与牵挂，既知晓这个理儿，她是觉着断的彻底更好些，何必执着见这虚无的一面。

　　她又想起父亲剃度的当日，蔺家众人唯有她与老祖母未前往护国寺见其最后一面。
　　老祖母年事已高，随个不忍看骨肉分离的说法拒了，蔺不言没想细究，她直接丢了“不去，休养”四个字给阿兄，连明面应付的说辞都没怎么找，对外说辞全看阿兄应对，至于为何没有去，至今没给阿兄说出个中缘由来，而后，她也未曾去见过父亲。
　　哪怕护国寺与上京城之间距离，仅寥寥数里地，一来一回半日即可，她依旧没有这个念头。

　　今日之行为阿兄故意安排。
　　这番苦心，蔺不言昨夜便懂得，未点破也未直接回绝，以模棱两可态度暂且缓下。

　　其实见与不见于她而言无差别，母亲去世后她便长在临安江家，幼时为数不多关于蔺父的记忆早就在日复一日蹉跎中消磨殆尽，所以她对于蔺川此人一直是既无恨意更无深厚的亲缘感情，哪怕盗圣案时蔺父的的确确与她合作。

　　因而休养二字实非借口，无法给阿兄说出个正当缘由来当然更非搪塞，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后来蔺不言明白了——人间万事消磨尽。

　　而如今被推到面前成了个必须抉择的事儿，只不过她犹豫并非摇摆不定，是打心底觉得见或不见均可。

　　思绪正到这儿，听小和尚又开口说道：“施主若要见，贫僧可引你前往后院。”

　　要见吗？蔺不言心里有些拿不准注意。
　　天光破晓，浮云散漫地走着，她抬头看向东边越来越亮的方位，突然开口问道：“小师父，佛经禅理里可有答案给我？”

　　小和尚双手合掌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刹那间，蔺不言的心底清命许多，朝人笑道：“不必了，多谢小师父。”

　　“青山几度变黄山，浮世纷纭总不干，眼里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小和尚点着头说道，“施主若心中迷惑，无妨看看脚下。”

　　蔺不言低头看鞋尖，心道：哎，有些泥。
　　随即，她便向小和尚辞别。

　　护国寺门前有一条阶梯，共五十三级，黎明的金色朝霞混着鲜绿落叶，铺洒层层阶梯，想往官道去必须走阶梯出寺，而入寺同样如此，无论来者身份几何，所有马车均需停在这道阶梯之外，再徒步来到寺门前。

　　今日天气正好，她站于寺门前，回首最后望了一眼匾额，便向层层阶梯而去。
　　这处底下每日清晨都有名僧人清扫阶梯落叶，蔺不言走到最后约十几级阶梯时，即将与今日这名始终未抬头的扫地僧人擦肩而过。
　　她稍愣了一下，脚步缓了缓。

　　山林间扬起阵阵清风，带着草木泥土味，缕缕青丝随风无章法地飘，蔺不言抬手挽了挽，恢复下山的步伐，扫地僧人继续静静地清扫落叶。
　　走过最后一层阶梯，她抬眼便见巧月坐在马车上招手。
　　蔺不言没再回望身后隐入山林的护国寺，大步朝马车方位走去，抬手回应，心里想着：如此算见过了，没辜负阿兄一番心意。

　　随后，马车辘辘，扬鞭离去，官道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辙印，不久又会被新印记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