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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九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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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回到殿内,韩衡一言不发,上床以后他就闭起眼睛假寐。
明帝没走,刚开始韩衡还打着十二万分精神,后来被窝里太暖和,忍不住就睡了过去。他睡得很不安稳,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怎么了?做噩梦了?”身后的人柔声问。
韩衡恍惚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明帝的声音,顿时浑身僵硬地离开明帝的怀抱,他干咳了一声,明帝就睡在他的被窝里。
他也不能跟个大姑娘似的夸张大叫。
韩衡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睡?”
“太晚了。”明帝无辜地眨了眨眼,“朕的寝宫冷冰冰的,就在国师这里睡了,而且,从前国师常和朕睡的。”
“啊?我……我都不记得了。”
“正因为国师都不记得了,朕才要帮国师记起来。”
“记不起来的。”韩衡烦躁地挠了挠脑后。
明帝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韩衡。
韩衡没来由一阵心虚,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行行行,那你就在这儿睡,不许乱动啊。”
“乱动什么?”明帝睨起眼。
韩衡噎住了,心想,总不能说怕他对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自己动手动脚吧?而且人家君臣两个,从来就常常一张床上睡觉。两个男的睡一张床有什么问题?完全没有问题啊!
但当韩衡躺下去,明帝的手伸过来,自然而然环住他的腰。
韩衡浑身都僵了。
“你能不抱着我吗?”半天也睡不着,韩衡实在忍不住说了句。
“国师做噩梦,朕不能袖手旁观。”
“……”韩衡嘀咕道,“有本事你到梦里把那个王八蛋给我揍一顿啊。”
“嗯?”明帝从身后靠在韩衡的肩窝里,低声问:“哪个王八蛋?”
韩衡没想到他能听见,他说话声音特别小,没想到明帝耳朵能这么尖,只得干咳道:“我也没看清楚。”
“国师梦见了什么?跟朕说一说,也许就不害怕了。”
韩衡梗起脖子,“谁……谁害怕了!”
“梦见什么了?”明帝手环着韩衡的腰,却并没乱动。
这要是庄灵的手,早就不知道瞎摸到哪儿去了。韩衡甩了甩头,把庄灵从脑袋里甩出去,呼吸不稳地说:“梦见孩子没有了。”
明帝呼吸一窒,在韩衡看不见的背后眯起眼,声音放得很轻:“怎么没的?”
“有个人让人喂我喝药,就没了。”说话时韩衡仔细留意着明帝的动作,但明帝搭在他身上的手纹丝不动,俩人挨得很近的身体也感觉不到什么。
“是什么人?”明帝接着问。
“不知道,我没看清楚。”不过从衣饰韩衡早已经觉得这人就是明帝。如果真的是他,要么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念头,要么就是奥斯卡小人儿应该颁发给他。太能装。
明帝扳过韩衡的身体,韩衡僵硬地被迫对上明帝的视线。
“无论是什么人想伤害国师,朕都会保护你。”明帝以沉稳的语气说。
这张脸,跟庄灵的脸突然重叠了起来。庄灵也说过这样的话,但说这样话的人,却伤害他最痛。
韩衡淡然一笑:“圣上言重了,只是个梦。你别挨我这么近,我不习惯。”韩衡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推开明帝,缩到床榻一角去,抱着蛋缩成一团睡着。
明帝静静注视着韩衡的背影,一些久前的画面犹如钝刀一点一点切割他的心脏。
他还清楚记得,这个人卜出天命之子的预言那晚,打翻了他最心爱的星算卦盘,问他什么事他只不言不语,呆坐一天一夜之后,他裹着重黑的丝绣披风出现在他的寝宫里。
他清冷得近乎高不可攀的国师,披风下面,裹着一副完璧无瑕的瘦弱身躯。他连鞋都脱了,站在他的面前,求他给他一个孩子。
一丝隐痛从明帝眸中闪过,他手指屈起,骨节僵硬得隐隐作痛。
韩衡冷漠的背影就像一个巨大的楔子,嵌进他的脊骨,令他难以入眠。
次日天还没亮,明帝就起床了,听见外面脚步声都消失,韩衡才得以睡了个好觉。再醒来的时候昨天因为龙蛋裂了的沮丧已经淡下去。
米幼来的时候,韩衡正盘腿坐在床上,他两条腿圈着龙蛋,他的肚子压在龙蛋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球。
韩衡没精打采地对米幼招手。
米幼在床边坐下。
“我想好了,你说的可行,去大梁的路上,我们就跑。”韩衡声音很低,不时看一眼殿门口。
云蓉出去换热茶了,其他人向来不被允许进入内室。
米幼面上一喜,连忙点头:“大人想通了最好。”
韩衡苦笑道:“明帝……我问你,明帝跟国师……对,就是跟我,过去到底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关系?除了君臣之外,他们……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吗?”
米幼神色古怪道:“明帝对您做了什么?”
“没有。”韩衡即刻否认,眼神游移不定,“以前在北朔我听说好像有点关系,但是回来以后,觉得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就想知道到底这两人什么关系怎么相处的,以免我不知道的情形下,惹毛了他。”
“明帝对您的情形了若指掌,他知道大人什么也不记得,想必不会贸然冒犯大人。”米幼垂下眼,正是这副恭顺柔和的模样让人总觉得他是一个全然无害的人。
韩衡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又道:“他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跟他一待在一起,我就觉得没法呼吸了。他看人的眼神你知道吗,总是让我觉得他哪天一不高兴,可能会宰了我。”韩衡手掌横在脖前一划拉。
米幼失笑:“不可能。明帝绝不会对大人不利,但正如大人担忧的,他对大人的孩子,未必能像对大人一样。所以大人必须离开这里,等到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做打算。”
韩衡沉默了一会,突然道:“米幼。”
“大人请说。”
韩衡长叹一口气,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半晌才纠结道:“其实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准确预言什么,见到你们这一群人的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度认为我能成为你们的希望,能让你们正大光明的活着。这一路被追杀,”顿了顿,韩衡揶揄地笑了起来,“被你给卖了,我突然觉得,从活过来开始,上天就收回了降临在我身上的神迹。”
米幼长睫微颤,站起身后退一步,然后屈下双膝,跪在韩衡面前。
“你干什么?”
米幼朝韩衡磕了三个头,背脊笔直地跪坐起来。
“这三个头,是我为大峪子民磕的,若非大人来了这里,战火将会燃尽大峪每一寸土地,大峪国人根本无力抵抗大梁的进攻,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是大人您救了他们。”
“是你救了他们。”韩衡舔了舔嘴皮,“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没有大人,现在大梁骑兵已经踏破大峪数十座城池,只有我米幼一人,根本无法阻止梁军。”
这也是实话,不过韩衡还是没法说服自己,是他救了大峪人。
米幼道:“大人被我蒙骗,是因为大人信任我,从今而后,我米幼都将效忠于大人。大峪国的辉煌不可能重现,战火却还将逼向上齐、金水、北朔。大人至今还不明白您的使命何在吗?”
韩衡心头大震,他慌乱地从米幼脸上移开视线,支支吾吾道:“不可能,那都是你的猜想。”
“战乱一日不能平息,大人和这个孩子,一日不能得到安宁。他是天命之子,是您自己测算的结果,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韩衡脑子被这句话震得嗡嗡作响。这个害得他东躲西藏的预言,是倒霉国师自己作出的?
“意味着这个孩子会成为强者争夺的对象,如果大人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不能自保,有一天,您会痛悔今日的软弱。唯有自强,您才能选择平静有尊严的生活,否则您将跟我们一样。”米幼顿了顿,他看出了韩衡的动摇,一字一句凿开韩衡的侥幸心,“沦为他人的工具,不仅是您,您未出世的孩子,也会成为被人争夺的对象。大人把他生下来,不会是希望他一生一世为人禁锢,做他人夺|权的傀儡吧?”
韩衡微微张嘴,竭力稳住声音的颤抖:“这是你的揣度。”
米幼失望道:“大人大可静观其变,我只希望您不会有悔之晚矣的那一天。”
就在韩衡极度的混乱和不安里,大峪皇帝在都城递了降表,交出国玺。受降仪式就在议政殿外举行,韩衡没有去观礼,却把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气氛雅正庄严,光凭想象就能脑补出降国皇帝的屈辱难堪。
殿内,魏一正在逗弄肩头的鸟。
“又一个。”韩衡道。
魏一正笑了笑:“是啊,又一个。草民该有一个伴了。”
“大峪皇帝也有什么特殊能力吗?”
魏一正望向窗户,窗户没开,天光白亮。
“没有,他只是个平凡人。所以后宫为他诞下一名双瞳异色的公主时,他高兴昏了,不顾朝臣反对将那名毫无背景的妃子封为皇后。女儿与人私奔之后,他的一生,就算到头了。这次投降,朝廷将君主交出,说是听凭大梁处置。”魏一正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他的子女没有反对吗?”
魏一正尖锐道:“反对什么?正好能腾出一个位子,让他们去争去抢。否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大权在握。”
韩衡叹了口气,支撑着肿得不行的双腿下地,云蓉立刻扶住他。
“大人,已经快结束了。”
“是吗?”
此时钟声响起,云蓉脸色发白,低下头,长睫微微颤动地答:“是,大峪国君自裁了。”
扑棱棱一阵羽翅拍打声,魏一正放出那只鸟,灰影穿出议政殿,钻入长空。
魏一正遥望缩成一个黑点的鸟影,淡道:“他还是比不上草民我啊。”
韩衡走到殿门前,此时钟声已息,沿着石阶直至空地四周栏杆下,都站着手握长戟的士兵。远远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影从这里看去,只剩下一滩血红。
片刻后,士兵纷纷举起手中长戟,山呼万岁,声动天地,震得议政殿的门窗都微微颤动。那通天彻地的怒吼之中,贯透着大梁人求胜的决心。
韩衡呼吸发烫地望着这一幕,他感受到的不是热血,而是战争带来的伤亡,流血漂橹,陈尸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