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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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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纳喇族议亲的人马进了京,驿馆附近连讨生活的乞儿都挪了地。
那处总有些混杂着膻气的酒臭,且塞外汉子总是趾高气昂,不仅将朝中拨付的银钱挥霍殆尽,而且随意打骂小厮,见了上心的物什拿了就走,实在叫寻常人家苦不堪言。
昨日,那些人听闻秋月楼的酒水远近闻名,便嚷嚷着要去吃酒。
“这不就是掺了糖的马尿!”
“哈哈哈哈哈——”
秋月楼的厅堂一片狼藉,这些人仰头把酒灌下,酒液顺着嘴角流进敞开的衣襟,有的直接用手抓着盘中的酱肘子大快朵颐,只管吃得顺畅。
“怎么?你们的姑娘都躲起来了?”
老鸨派了小厮去卖笑,仔细解释楼里的姑娘不轻易见人,京中的官爷要想见上一面也不易。
他们才不听中原人比马鞭还长的套话,当即不耐烦,大摇大摆地推砸门要找姑娘。
琵琶声婉转悠扬,忽自高处缓缓而起。
几杯黄酒下肚,纳喇的粗壮汉子朗声大笑,纷纷踹倒桌椅,扛着酒坛就往楼上去。
“姑娘,你快停下!”铃儿守着门闩,急劝,“谢公子早就遣人递了信,要姑娘待在阁中不理事。”
“还算他有几分情意。”秋半提了裙摆便要起身,她早把最得意的首饰摘下,只留一根朴素木簪。
“铃儿,你知道我的细软都放在哪里,寻个吉日赎身,离开这地方吧。”
“姑娘啊!”铃儿眼中噙泪,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娇养着的,哪里经得住那些人的折腾。
若非秋半自己弹琴引人,这苦差事落不到她头上。老鸨早就让花魁们都安生待着,仔细自己的性命。
秋半走到窗前,把那只精巧的铃铛取下,放在桌上,想了想又仔细地摆正,纤长葱指缓缓理着吊穗。
“红颜多是薄命。”秋半眉眼多情,含笑不含苦,“我也算富贵一生,也够了。怎也不会让这些蛮子欺辱我的姐妹们,你们年岁还小。”
她已在酒里掺进许多助兴的药,烈酒上头,人晕乎了,记不得事,也就不会痛。
既然把女子当草芥,却又舔着唾液,对着她们发情,如同牲畜一般肮脏可耻。反抗不得,那不若一起死吧,马上风也是便宜了他们。
秋月楼里的女子,不是只会吟唱风花雪月。
抬棺的两个小厮也是叹气,他们说着红消香断,可怜可叹。
许明霁久久无言,他心里堵得慌,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凤山阁的许多买卖,大多是秋半张罗着促成的。
她前些日子,还掏私己钱订了好些新进的衣裳,也没有拿返银,说是多余的钱财权当她做好事为自己积福,让人捐给京郊施粥的寺庙。
待铃儿好不容易缓过气,许明霁才问:“可有给秋半姑娘换上新衣,她爱美,总要好生梳洗一番。”
“嗯,回许公子,楼里的姐姐们给姑娘梳的妆,很是漂亮。”
“好。我还能替秋半姑娘做些什么?”
“我们会替秋半料理好身后事,多谢公子。”一曼妙女子现身,眼睛敷了粉也能瞧见红肿,她福身盈盈一拜。
“只是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许明霁虚扶起姑娘,这群女子自有她们的风骨。
“公子是王家的人,我代楼里众姐妹来问,凤山阁的银钱,可还会分到王家手里?边疆战士的粮草,可还能从中得上几分几钱?”
姑娘目光炯炯,不见泪,唯余恨。
“还能得一些。此前南江一事,诸位姑娘已是倾力相助。如今多事之秋,还望保重自身。”
“不当事。我们姐妹这些年也有积蓄,万望公子和王家不嫌脂粉气重,若能换得几支箭簇几把利器,杀几个……此生无憾!”
“定然不负所托。”许明霁闷声道好,仗还未打,百姓已然水深火热。
姑娘掐红了掌心,眼里含恨,再一拜,转身离去。
秋半的死没有惊动很多人。
常子乐只是叹气,对着月光敬了一杯酒。
谢成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铃铛,挥退身边的莺莺燕燕,他对影卫说:“找个隐秘处,杀几个纳喇的蛮人。”
雪,细密的白雪,飘了整京城。
许泽之在书房门前有些堂皇,他猜多半是许明霁又狐媚作态,将那晚的龃龉告与公子听。
但他没想到,王玚竟是要把王岁淮托付给他在内的几位心腹。
南江一带虽是谢家势力范围,可有杜鉴书在其中斡旋,只是护下一个孩子,让王岁淮平安长大,过上平常人家的生活,该是不难。
如此重托,许泽之当场挺直脊梁,屈膝下跪,沉声道:“公子放心,属下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会护岁淮小主周全。”
王玚颔首,“你可知,是阿明力荐你?”
许泽之猛抬头,眼中惊愕夹杂着不解,他张张嘴,却又无从说起。
“阿明说才能是金子,沙子也只能掩一时,他知你忠心耿耿便不计前嫌。你有怨于我,何必恼他?”
许泽之哑口无言,末了,只是再次朝王玚深深一拜。他知,有些心思只能是敬仰之情。
皇宫里许久未有灯火通明的夜,如今长明,却是因外族公主。王苏宜主动揽下接待事宜,她与阿娜日手挽手,问。
“妹妹跨越千百里,怕是累着了。”
阿娜日笑,她的笑不及眼底,也不接话。
屏退左右,王苏宜直言直语:“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你见过大漠与长空,翱翔的鹰,遍野的星,为何甘愿来此,困于宅府。”
谢成婚娶的对象,是阿娜日。议和的使团一进宫,便请旨赐婚。
因着喜事,如今纳喇退兵二十里。况且纳喇还提出若是南王朝善待他们最动人的公主,此后二十年,将不再起战事。
满朝文武,自然纷纷应和,道男才女貌,陛下应当成全这桩美事。
“我见过你。”
阿娜日总算说了一句话,她见过王苏宜,在西都城的郊外。
那时的王苏宜,肆意纵马,王逾让一只手和两个儿子比武,笑看女儿拿弓箭追兔子。而阿娜日只是一个在旁边等着进城的土娃子,她娘要带她投奔舅舅,父亲死了。
“妹妹见过我?”
“嗯。那时,你比草原上的阿朗日还热烈,那花啊,在冬雪消融后便漫山遍野地开。”
王苏宜沉默了。
“你又为何甘愿在此,冰冷的深宫里枯萎?”
世家都觊觎凤印,又都互相牵制。王家只王苏宜一个女儿,王逾不愿送女儿进宫,一拖再拖。
可是王家本就势弱,王苏宜见父亲鬓边早已染霜,她心甘情愿入宫。
常子平送的礼,她通通退回。年少的情意,当不得一生漫长。
长明宫灯,照得满室亮堂。
高位上的两人,相顾再无言。
谢家要当常青树,南王朝这片土壤坏了,他们换一片便是。谢家根本不在乎谁主宰天下,世家大族只要根基稳妥,何时都能东山再起,即使卖国也不在意,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谢韫与纳喇一族早有往来,这计谋也是谢韫传的。
纳喇要名正言顺主宰中原,便不能攻入南王朝,得主动停战,还要把公主嫁过来。退让至此,却换来主战派的刺杀,公主命殒于此,他们才“无可奈何”举兵报仇。
谢韫自己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可夜深时他偶尔会想起年少时三五人把酒言欢的时光。
呵,不过那时的人都快死光了。
年少的情意,至此,恩断义绝。
手下来报,谢成派人去截杀纳喇族的人,谢韫大怒。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要是不满这门婚事当初为何一言不发?现下为了一个娼妓闹事,成何体统!”
谢成讥讽地笑了几声,神色淡漠。
“跪下!”谢韫猛然拍案,茶盏震落,破裂声格外刺耳,“风流成性的人,谈什么情深?如若大事因你而出差错,你万死难辞其咎!”
“情深谈不上,哪怕是玩物,跟了我几年也该有几分情意。哪像运筹帷幄的谢公,送发妻去死,也不闻不问?”
谢韫气急,把砚台扔向谢成,还不解气,四下张望,拔了刀剑就要砍了这逆子。
额角破了谢成不管,利刃冲着脸面而来他也不躲,脑海里闪过自己屋里窗台的松枝,心生妄动,把刀剑夺了杀了这老东西。
“父亲!”
谢同几乎是撞门而入,挡在谢成身前,离利刃堪堪分毫。他当即就要跪下替谢成求宽恕,还未屈膝,就被谢成拽着发髻扯起来。
“我吃了谢家半生富贵米,自然会听谢公的话,安静做个新郎官。”
京城难得有喜事。
谢家的长子娶亲,红妆自官家驿站铺陈十里路,沿街都有谢家小厮派送糖果子,小孩都高兴坏了,手舞足蹈争着要喜。
那顶大红花轿,金丝织就盖头下的阿娜日毫无喜色。
锣鼓喧嚣,千人同乐,接亲的谢成皮笑肉不笑。
“兄长可是……”
“大喜之日,愁眉苦脸作甚?又不是你结亲。”
谢同眨眨眼,兄长说了不用忧心,那他便扬起笑脸。这婚事确实委屈了兄长,且待他当上家主,定为兄长寻一门顶好的亲事。
如今皆大欢喜,便好。
红彤彤的喜字还未过夜半,就被匆忙撕下。满目惨白的纸花,同地上的碎雪一般,没有温度。
王玚离京已是多日前的事了。既知谢家狼子野心,王玚便快马加鞭,赶赴西都,京中借口丧期守孝闭门不出便罢。
月不圆,只偶在密密的云间漏出一点光。
又是林间。
“阿明可还好?”马上颠簸许久,王玚回过头询问。王玚一开始还在忧心许明霁不会骑马,怕是要受罪。
二人共骑一马,许明霁摇头,放忪缰绳马蹄稍缓。五乙靠近摸出水囊递给王玚。原本五甲五乙也是护送王岁淮的人选,可两兄弟明知前路凶险,不愿听令,誓死追随。
“好得很,玚儿靠着我歇歇吧。”离西都越近天越寒凉,许明霁替王玚掖好披肩毛领,明明已经围得密不透风。
“我的马术可还行?家中富裕,有个小型马场,来日玚儿随我回家,我带你去玩。”
“‘我’去过?”
王玚似是愈发在意那个自己,和许明霁那般亲昵,许明霁还又亲又搂的,生怕那个自己黯然伤神。
许明霁抿唇,想起不完美的初遇。他把自己下巴搁在王玚肩膀上,幽幽控诉。
“‘你’是个负心汉。我家酒舍开业,父母都会来,我都准备带‘你’见家长了,结果说我自作多情!还赶我出门!送的花也不要!”
小黑趴在五乙肩头,喵呜一声附和,他都看见了——意外撞破替身身份,白月光竟然非我!一腔爱意付诸东流水!却还要笑颜共事!喵——究竟是爱的错位还是情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