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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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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不大,树下浓阴处说书先生轻摇纸扇,眯着眼讲的煞有其事。
“这世间情深不寿,真真莫过如此。”
“是啊,竟置世俗于不顾……”
“哈哈哈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婆娘,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事,不过是权贵亵玩儿郎罢了,将军后人是个没风骨的。”
“呸!你这莽汉又懂个屁!谁舍命去救一个玩物?”
“就是!那该死的刺客,要是伤到了小将军的俊颜,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肤浅肤浅!女子小人也。”
“嗨呀!你又在街头和哪家妮子厮混!”
树桠上挤在一起的鸟雀闻声四散,那人的泼辣媳妇又来了。
方才还仰头嗤之以鼻的男人瞬时不吱声,挂上掐媚的笑意同自家娘子解释,他只是多听了一会王家的风流事。
三娘眼刀一横,拧着三牛的耳朵往家里扯,厨房的柴都要见底了,他还有心思在外头听信谣言。
当初王玚回京时,夹道相迎的人潮里三娘也在,虽只是遥遥望了一眼马背上的英姿,可她记了许久。
茶摊没因归家的夫妇而冷清,大家都心系着那书生是哪里人?家世如何?为人又如何?
说书先生适时口渴,端起缺角茶盏润润唇,见众人纷纷催促才抚着花白的胡子缓缓道来。
“那小将军何等霁月清风,能叫他见之倾心痴情,你们说……”
“是了,坊间传的果真不假!”忽有人出言,京中王家府邸的帮厨,“我只是一个打杂的,见不到府中主子,可总听小厮们咬耳朵,说是小将军与那书生早生情愫,想来是藏娇,不愿让人瞧见那般姿色……”
“欸,你别瞎说!我可没听过什么书生。”同坐的人压着声线,似在提醒注意言辞。
“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京中。”帮厨不以为意,转过头继续聊得热火朝天。
旁人见这两人如此,又信上几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许明霁在角落认真听着,十分认可大家对自己颜值的肯定,至于情啊爱啊,他只当玩笑话。
“乐安,你家公子艳福不浅。”
小黑大清早被摇醒,已经困了,窝在衣襟里睡回笼觉不省人事。
“小公子不必理会,公子自然不会把小公子当玩物。”乐安收回看向帮厨的视线,她不舍得花了一文钱买的茶水,又倒一杯,许明霁眼里这和烂叶子洗壶水没差。
“别喝这个了,我们回去吧,给你家公子带的吃食放久就不好吃了。”
谢成派来的人也起身跟上,只等到偏僻处好把许明霁“请”回去。
行至山野,乐安放缓了脚步,她早就注意到了有人跟踪,但并不声张,若这些是来和许明霁接头的探子……她不想打草惊蛇。
小路边上多是半人高的杂草,一片浓绿里,蟋蟀拉长的嗡鸣被猝然打断。
“前面那个白面书生!识相的,就和我们兄弟走一趟!”
半路拦截,来人明显不怀好意。
只有三个贼眉鼠眼,身上不见利器,练过散打的许明霁心里有底,他侧身挡在乐安身前。
“劫财?”
“哈哈哈哈哈哈哈谁稀罕你那几个铜钱,你若跟着咱家公子,往后吃香喝辣,这是多少人盼着的福气!”
哈?来劫我色?许明霁嘴角抽抽,弯腰低声让乐安抱着小黑去一旁躲好。
乐安顺势应下,小公子会武功?
几人见许明霁温和的笑着,一时松了警惕,谢成没让他们少干欺男霸女的事,还是头回遇上这般美人,不单单皮相勾人,举止投足间的傲然更让人……着迷。
还没把许明霁从头到脚评论一遍,许明霁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又快又狠,打太阳穴倒一个,肘击腹部倒一个,过肩摔再反手扼住肩关节擒住一个。
“哎呦——敬酒不吃吃罚——唉唉,美人饶命!饶命!”
许明霁盯着互相搀扶起的两人,脚踩后背反拧关节,听到痛呼才稍稍松劲。
“谁派你们来的?”
“谢家!”似是找到了主心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谢家!劝你快放了阿四!不然……”
“啊——”可怜的阿四涕泪横流。
“不然就如何?”许明霁忽然松开压制,嫌脏,拍拍手,“滚回去给你们谢家的谁带句话,只长色胆不长脑子,小心哪天腹上死。”
乐安瞧不出许明霁使的是哪门功夫,但她把一招一式都记下了,回去定会丝毫不差禀报给王玚。
长得过于好看也是一种烦恼,许明霁一边回竹院一边思考,他真的要像小黑说得一样,套着那个书生的身份过一辈子吗?别人的过往而已。
[小黑,醒着没?如果我不按什么前世发生过的情节过日子,有什么后果吗?]
没声音在脑海里回话,因为装睡的小黑也不知道答案,执念而生的虚幻,会不会一次次“修正”重来,直到如人所愿?
王玚也担心这一点,他不希望许明霁碰上无妄之灾。
见过旧友,在车轿上的王玚乏了,浅眠醒来之后,眸中清明,他的神魂已渐渐稳固。
“四殿。”
不知何时轿子上多了一个冷冰冰的人影,不言不语,死一般的沉寂蔓延开来。已经能远远瞧见竹院了,四殿望向许明霁臂弯里的小黑。
“阴司事务繁忙,想必四殿抽身一趟不易。此事是我之过,有任何责罚尽数施于我身,无关小黑,也无关许明霁。”
“自然。”
王玚终究还是不放心,追问:“许明霁遇这一遭,可会魂灵有损?他毕竟被我牵连。来日许明霁回到现世,还请四殿抹了他的记忆,别让他……”
四殿扭过头,打量着这个小小神鬼,自身难保,还在顾虑他人。
“没有生人在此。”
留下一句变相的承诺,四殿隐没身形离开了小世界。阴司确实忙得很,地上生的少了地下魂就多了,天天有魂在阴司闹事,各个阎王部虽分了职能,但实际上就像全能居民委员会,大小事都得管都得判。
更何况原本黄纸元宝才是阴司通用货币,如今几百亿的塑料纸随处可见,阴司的财务系统也有大隐疾。
不过那些与小世界没关系,王府别苑到了。王玚和后院翻墙前门回的许明霁前后脚到的。
“公子,好巧!”
许明霁献宝似的凑过来,给王玚展示自己带回来的吃食,唰的一下开屏的孔雀见过吗?现在的许明霁就挺像的。
小黑寒毛四起,轿子好像有什么不对,但他又不知道哪里不对,竖起耳朵又嗅又闻后放弃。怎么好像有股四殿的气息?
五乙掀起轿帘,扫视了几眼许明霁沾上泥渍的前裾,这人又去哪里撒野回来。
算起来,这是王玚和许明霁正儿八经见的第四面。王玚有些晃神,眼前人宽袍大袖,与记忆里的模样几无分别。
可也只是稍愣了一会,王玚怎么会认不出许明霁。
在庙里当个四肢健全神鬼太久,王玚都忘了自己曾经腿脚不便,迈了步子还没下轿,膝盖阵阵刺痛。
小说常见的情节,王玚摔到了许明霁身上,两人肌肤相贴,不过分毫鼻尖相抵,连对方瞳孔里的影子都能看清。
许明霁握拳绅士手,虚虚扶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王玚,人多眼杂正好,他挂上笑脸张嘴就来。
“一日不见,思君若狂。”
“许先生。”
声音很轻,但冷冷的语调让许明霁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王先生?”
“放我下来吧。”
早早跳到五乙头上占据最佳观景位的小黑很满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还耳语这么久,他很努力不笑出声了。
改扶为抱,许明霁揽着王玚的腰,动作尽可能温柔的将人带到了轮椅上。
“公子身上都没几两肉,阿……阿明忧心,还是多吃些好。”
明明还是在人前做戏,许明霁却觉得哪里都很别扭。
王玚是脸红了吗?他为什么脸红?轿子里太热了?不对这关我什么事?
许明霁收回余光,定睛数了数,门槛那的小草长了三片锯齿边缘的叶子,还有别的野草吗?不是脸红吧?
王玚清清嗓,他许久不曾与人相拥,腰间似乎还残留着别人的体温,这感觉很陌生。
许明霁有爱他的家人和朋友,有明媚的未来,和自己一个连人都不是的存在纠缠什么呢?等一切回到正轨,许明霁就会忘记所有,忘了就好。
小世界的一切,王玚只当美梦一场,放任自己沉沦在虚幻的爱恋中,但他会无比珍惜,他会私藏余生。
“许……阿明,你先去梳洗换身衣服,再到偏厅用晚膳。”
去吃晚饭,好,不,我绝对不吃回头草。
许明霁把酥饼甜糕全塞到王玚怀里,转过身同手同脚走开了,他满脑子都在想凭什么王玚轻而易举就能勾引自己,又凭什么,他先喜欢上了别的谁。
酥饼只碎了些许外皮,想必带回来时多有呵护。
“往后不必防着阿明。”
王玚捻起一块细细吃着,示意众人收起利刃。方才许明霁靠近王玚,乐安就握紧了匕首,五乙的长剑,五甲的暗镖都对准了许明霁。
“可是主子,许明霁并不如此前探子回报那般只是个提笔书生,他会些功夫,今日……”
“阿明今日去了哪,遇见了谁,做了些什么,你一一禀报便是。”
馄饨,铜钱,卖米,老者,茶摊,谢家。
果真完全不一样,以前的许明霁温润谦逊,哪里会像阿明这般胡闹。王玚眉眼带上了不自知的笑意,落在旁人眼里便是郎情妾意。
“阿明可有受伤?”
“回主子,并未。”
“嗯,好生照看阿明,只需要记住日后待他如待我。”
五乙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用眼神问哥哥,主子这是在演戏吗?
五甲也不确定了,这里没有探子啊。
偏厅里食不言,安静得很。
[又谁都不说话了?]
小黑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
“抱歉。”王玚先开口,“为所有的一切,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谢谢你。”
夕阳已至,室内有些昏暗,但许明霁的目光很亮,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耸耸肩。
“我想这段日子对我来说很有用,回了家,说不定我能建一个独一无二的沉浸式古代景区,扩充商业版图。”
[哈?就说这——喵——]
小黑挣扎,许明霁捏住了他的嘴套,捞在手里逆着毛呼噜。
“我还没办法立马送你回家,不过别担心,两边时间流速差异极大,或许几年也不过现实数十分钟。”
“没关系,就当我们在旅游,这么神奇的事情也很好玩。”
“嗯,在这里我会护着你的。”
“以后,也只能叫你‘公子’?”
“小世界虽因我妄念而成,但如今许多事还不受我控制。这戏,阿明还得演。”
许明霁忽然不说话了,阿明,是在叫谁?那个谁也叫阿明?他也不憋着,想问就问了。
“不是的,雨后初霁,温润而泽,他表字泽之。”
“哦。”
[你也起个字,起个更有文化的——喵,喵——喵——]
这回许明霁手动帮小黑咀嚼,厨娘的手艺一绝,酥炸小黄鱼让小黑暂时没空说话。
“他是我府上幕僚,从未放下主仆之别,称他的字已足够亲近。许先生莫怪我擅自唤你阿明,还对你动粗。”
“不是你本意,也不用和我解释。”许明霁像六月的阵雨,说下就下,说晴就晴,“要不要喝汤,绿豆炖鸽子,解暑,我给你盛。”
“多谢阿明。”
[阿明~ 阿明~ ]
又一条酥炸小黄鱼被送到嘴边,小黑又得忙着吃饭了。
谢成不知道自己晚饭吃了些什么,搂着秋月楼新进的小歌女,浑身醉醺醺。他听了家丁的回报没半分恼意,反而朗声大笑。
“真是有趣!有趣!”
“谢公子可是在说奴家,奴家再为公子歌一曲。”
“你?”谢成捏住小歌女下巴,左右摆弄,“庸脂俗粉,回吧。”
小歌女笑着称是,没人知道她心里朝男人翻的白眼,楼里规矩,不过夜赏金便少大半,啧。
“酒色伤身,兄长还是要保重……”谢成不知道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来的,每次都皱着眉看着自己啰里啰嗦,他还是用吃剩的糖果子就能唬住的小时候招人喜。
“是我多嘴。”见谢成不耐,谢同便不再说,“父亲今日见了泗州来的叔伯,似有要事,兄长可知何事?”
“我一介闲人,哪有同儿耳聪目明,若你好奇去问父亲便是,他瞒我也不会瞒你。”
谢同又皱眉,他不喜欢兄长自轻,“兄长是嫡长子,论出身论学识,家中之事都不应该越过兄长。”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天后我要开百花宴,你去准备,给王二的拜帖我亲自写。”
手底下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绑不住,谢成不知道那妙人怎会跑到王二那去,莫非听闻了王二为一书生怒发冲冠的逸闻,自荐枕席?又或是他就是那个传闻里的俏书生?
在这偌大的京城中,这等新鲜事可不多见,谢成正想找些乐子。
这封拜帖墨痕还未干透,就送到了王府。
百花始盛,特设佳宴,行酒射覆,诗曲美人,万望王公子携侣亲至。
“谢成?就是今天找人来拦路那个?”
王玚想起了些什么,有意回避,若是赴约此番不必让阿明特意换身衣裳,三生石也并非临水照镜,何必事事如旧。
王玚循着回忆说起回京之事,才说几句,许明霁揉着眉心就打断了他,因为一句都听不懂还眩晕,小黑也是。
[王玚你在说什么?]
看来小世界有它的限制,未来之事说不得,一个幻境桎梏不少。
“……没什么,阿明可还好?”
“没事,不用告诉我,你知道就行。”
烛火晃晃,明月高悬,风和云一起漫游夜空,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