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33、加速09

　　季樱在高达一整面墙的货架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眼花缭乱”。

　　这家名叫“悠然运动装备”的店铺并没有开在怀明市中心那高楼林立的商业街，而是在一条相对隐蔽的小巷中，但许海越却轻车熟路地带着她从车站坐了一趟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了店内。

　　刚进门，她就被对面的训练鞋架牢牢吸引，店里一整面墙装修的时候被打成了鞋架，按照体育项目的类别，至少陈列着上百双鞋，她花了一阵才找到“田径”，又在更复杂的细分类型前迷了眼——“减震跑鞋”“支撑跑鞋”“竞速鞋”……钉鞋也都整齐地码放在田径大类下，亦是有不同的种类，钉子的数量和长度似乎都有讲究。

　　许海越还在门口和店长打招呼。那是一个看着十分年轻的姐姐，不比他们年纪大多少，看身形像是练过体育的人，穿的也是一身方便活动的卫衣卫裤，很是休闲。

　　“悠然姐。”许海越进来时顺手关上店门，将冷空气隔绝在外。

　　唐悠然原本还在柜台后悠哉地刷着手机，见有客人连忙站起：“我还说，这刚收假几天就有客人来，原来是你啊。”

　　她笑眯眯地伸出手，撸了把许海越的头发，少年压好的发顶上，几根头发就这么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许海越有些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你都上高中了吧？”唐悠然虽然应声，但脸上分明写着“知道了，下次还敢”，“对了，许教最近怎么样了？你们……都还好吧？”

　　说到这里时，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都挺好的，谢谢悠然姐关心。”

　　“唉，每次问你都这么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这孩子，有时候太乖也太有礼貌了。”唐悠然晃着脑袋，“要是许教也能像你这样，至少我们这些老队员也不用一直为他担心。话说你这次来是……”

　　“陪我同学来买鞋的，她是400米的专项。”

　　唐悠然在许海越的指引下，才注意到那个正在货架前搓着手徘徊，神情激动的女生。唐悠然眼睛瞪大了些，挑起眉毛，用微妙的表情看着许海越：“这是你同学？”

　　“是啊，同班同学。”许海越微微低下头，“我说我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前辈在这边开店，叫她无论如何也要来店里看看，所以拜托悠然姐帮她挑两双合适的跑鞋，平时训练和比赛用的。”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肯定会打十二分精神来招待啊。”唐悠然欲言又止，跟着许海越朝货架的方向走去，招呼那边手忙脚乱地季樱，“小姑娘，需要什么样的鞋，我来帮你找找吧？”

　　.

　　唐悠然在训练装备的领域是专业的。她在还身为体育特长生的学生时期，就对收集装备情有独钟，和季樱是完全相反的两面。高中时她跟着许震在俱乐部训练，走体育单招读了大学，又在大学里学到了充分的体育理论知识，但她发现她还是对收集装备最感兴趣，这些知识能更好地解释不同装备的效果与适用场合。就这样，她刚本科毕业就盘了这家小店，因为专业性强、种类齐全，在圈内小有名气，生意倒也算是红火。

　　“钉鞋来这边试一试。”她牵着季樱来到店铺深处，这里直接铺了几段不同材质的地面，有塑胶，草坪，还有煤渣地，让顾客足不出户也能试穿这些需要在专业场地上适用的鞋类。

　　季樱第一次穿钉鞋，有些不适应它和整个足部严丝合缝的包裹感，原地小跳几下适应着。但钉鞋的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和她平时穿的慢跑鞋相比，这双钉鞋完全可以说是轻若无物。奔跑起来的时候，由于短跑是前脚掌先落地的跑法，鞋底镶嵌的七根短钉应该能提供很好的抓力。

　　“这是最近销量很好的一双了，适用于400米和800米兼项的，感觉如何？”唐悠然笑眯眯地帮季樱整理着鞋带，“还有几双类似的款式，也都试一试，看看哪双最合适吧！”

　　刚过完年，店里只有季樱一个顾客，于是唐悠然就如她所说那样用十二分精神，将店里在售的款式挨个试了一遍。许海越安静地坐在店内长椅上看着一本英文书，运动装备是悠然姐的专业领域，她们这一批俱乐部最早的学员，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他可以全然信任。

　　“话说你现在PB多少了？”导购之余，唐悠然也拉起家常来。

　　“1分06秒左右。”

　　“嚯，很不错嘛。我听说你们学校没有田径队，自己练的话能达到这个成绩很厉害了，400米这么难跑的项目。”

　　季樱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不算完全自己练，能跑出这个成绩，多亏了他。”

　　唐悠然的目光跟随着她移到许海越身上，少年就在此时翻过书卷的一页，将脸庞微微侧过来看左页的内容，坐在没有靠背的矮凳上，腰板也挺得笔直，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了自己身上。

　　唐悠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原来小许在带你训练啊。我知道他当初跟着许教学了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带同学训练，更别说还带你来我店里……看来他对你寄予厚望。”

　　这话说的季樱愣了一下，肩上好像莫名多了名为“责任”的沉重担子，但听她说许海越没带过其他人训练时，心里又有几分道不明原因的欢喜。

　　“这么说可能是夸张了点儿，但至少他很信任你的实力，所以才会在高中这么忙的时候还会关注你的训练情况。”唐悠然陷入回忆之中，“以前都是我们在休息时开玩笑让他代替许教去做几天教练，但从没见他真正答应过。”

　　“我会努力的。”季樱说。

　　她注视着面前明晃晃的货架，但目光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从玻璃标牌的反光处恍惚能看到身后埋首书中的少年身影。他好像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她的目光从何而来，有些迷茫的神情又令季樱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一定会跑出不辜负他信任的成绩，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的结果。”她郑重其事地说。

　　.

　　买完鞋之后时间还早，但他们买的是晚上回乐平的票，意味着还剩下大半天的时间。

　　从车站出来时，他们一路直奔唐悠然的店而来，目标明确，所以还没觉得；拎着两个购物盒离开店铺，走出狭窄的小巷，阳光整个地倾洒在宽敞的沥青马路上，季樱才开始感到迷茫，不知剩下的时间该如何度过。

　　站在陌生的城市中央，看着未曾见过的街景，四面八方皆是可去之地，心中兴奋之余，却也浮起一丝心慌。

　　她的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购物袋的编织提手，习惯性地看向身边的许海越。在她心里，每当不知所措的时候，许海越一定已经安排好了所有。

　　但这次，万能的“目标感”却失灵了，许海越察觉到她的目光，坦率地开口：“我也不知道要去哪，但总归不能这么早就去车站。难得来一次怀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季樱皱着眉毛，想了又想，随即被灵光一闪击中：“怀明是不是有庙会？我好像看新闻上报道了，好热闹的，我们也去看看吧！”

　　“庙会？这会儿还有吗？”春节已经过去一周有余了。

　　季樱后知后觉：“对哦，那算了……”

　　许海越已经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敲起了字，少顷，肯定地说：“还在的，我查到了，一直持续到后天，我们坐地铁就能去。”

　　季樱不是第一次来怀明，但那时候她还太小，而省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不像乐平那座万年不变的小城，怀明有太多乐平没有的东西了。她以为许海越的经验会丰富一些，但两人其实差不多，许海越只是对市里与田径相关的一些场所，有些了解罢了。

　　所以，在坐地铁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想到，怀明的地铁竟然能在同一个站台上乘坐不同车次。还是季樱在城铁的车窗处激动地眺望很久之后，才感觉广播里播报的站名似乎不对，两人凑在一起研究了一下，发现从首发处开始就坐错了车。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两人却谁都没有抱怨彼此，只是先无奈，然后变成不由自主地笑开，午后温柔的光线就这样映在笑成一团的他们身上。

　　赶到举办庙会的公园时已近傍晚，季樱一手拎着购物袋，另一只手里拿着在地铁站口的路边小摊买的手抓饼，新鲜出炉，还热腾腾的。许海越手里也攥着一个，两人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饥肠辘辘，但为了看一眼庙会，终究没舍得用宝贵的时间坐下吃一顿饭。

　　“还有半个小时就闭园了，注意时间啊！”进门时保安提醒他们。

　　季樱嘴里塞着食物，两只手也都被占满，于是连连点头示意知道。

　　路上都是参观完庙会往外走的人，他们逆着人流而上，走过一个个庙会的摊位，在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之下前，看过小摊上各色五彩缤纷的手工糕点，精巧的糖人糖画；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工艺摆件内部奇妙的机械结构、不知道为什么摆在同一张摊位上的花式风车和和一串一串叮当作响的风铃……

　　季樱渐渐放开了活泼好奇的性子，见到任何感兴趣的事物就大大方方地指给许海越看，她的一些奇思妙想，有时候甚至能将许海越都噎得哑口无言。那颗曾悸动跳跃的心，在她用面对相熟朋友的心情来和许海越相处的时候，反而慢慢回落了下去。

　　她不去想那些散佚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含义，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唐悠然的话让她意识到许海越究竟有多么重视她，尽管平时从未给过她任何压力。这份重视本身，就是值得她珍而重之的情绪。

　　未来还长，在实现跑道上的梦想之前，没有任何事情能令她停步。

　　“时间太短了，还有好多东西没看到啊。”她对着前方叹息一声。

　　耳畔传来平和安稳的声音：“还有很多机会，到时候再一起来看吧。”

　　.

　　他们在怀明的一日之行，以气喘吁吁地赶到火车站作结。

　　排在检票的长队中时，季樱忽然提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早点将悠然姐的店推荐给我呢？”

　　以许海越的敏锐，应当早就发现她的鞋子并不合脚，宁可未雨绸缪，也不该等到真正出现损伤的时候。

　　许海越破天荒的眼神游移片刻：“我的确很早就想说，但……没有说是因为……”

　　“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一直没有换掉那双鞋。”

　　可能是什么原因？

　　季樱一瞬间就明白了。许海越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的经济条件不支持。如果是这样，他当然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从不外宿，顿顿食堂，极少出门；日常穿搭用度也极为平凡，他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也正常。

　　田径，尤其是跑步，本就是各种体育运动里对参与者的经济条件要求最低的项目之一，从来不乏从寒门跑出的天才。即使她家境的确窘迫，也不会影响每日辛苦的训练分毫，但真正要付出金钱在这份不知是否有回报的“事业”上，就是另一回事。

　　就像自己每当在他面前提起有关“家人”的话题时，就会有根神经的弦紧紧绷住；他对自己，也不可能是口无遮拦、无话不说。

　　季樱会以前面的条件约束自己的言行，却不希望许海越对自己有任何保留。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懒得去逛街和试穿，虽然听着有些离谱，但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季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至少田径训练相关的物品，是肯定负担得起的。”

　　许海越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歉意”的表情。

　　“所以，如果再碰到任何类似的事，你只需要直接问我就好了。”季樱终于说完想说的话。

　　她似乎一直是这样，想要知道的事就会直接问，就像之前叫他说明训练计划的原理一样。所以，也希望许海越在面对她的时候不会有任何顾忌和保留。

　　轮到他们进站，她将身份证贴在闸口的机器上，扇门开启。

　　他们即将暂时分离，去往不同的车厢乘车。

　　些微寒风抚过站在站台上的他们，许海越抿了抿嘴唇：“我知道啦。”

　　他不知道季樱听到这句话没有，只看着女生的背影忽然顿住，不回身地招了招手：“一会儿乐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