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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笼中 ...

  •   除了那些善思多智的花草,其他妖族其实很少做梦。

      自上一场梦后三百年,白玉京难得又入了梦,只可惜这次的梦并不长,也称不上是什么美梦。

      在梦中,他变回了幼蛇,被他心心念念的恩公揣在怀里。

      那是一条下山的路,夜晚的明月皎洁得像流水,照得小蛇格外白皙可爱。

      它胸前挂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玉雕小蛇,织法繁密的红绳将玉佩牢牢地挂在它的脖子上。

      整条小蛇俨然一副被溺爱到极致的模样。

      所以它晃着脑袋,有恃无恐地圈着那人的手腕,对即将来临的前路一无所知。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它似乎终于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于是仰起头看向那张空无一物的脸庞。

      【恩公,我们去哪?】
      【下山。】

      【为什么要下山?】

      没有回答。

      微妙的不安在心尖处荡开,小蛇停住了摇晃的脑袋,有些无意识地叼住了自己的尾尖。

      很快,不详的预感便应验了。

      长长的山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阳光灿灿,一片明媚,身后的山谷却依旧是永恒的黑夜。

      它被“人”放在了晨昏交界的地方,宛如美梦与噩梦交织。

      ……!

      一股巨大的慌张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它。

      仅有两根手指那么粗的小蛇拼命地想要转身,回到那人的怀抱,却看到那人低下头,“说”——

      【卿卿,你自由了。】

      ——他不要我了。

      梦应声而碎,幼年的恐惧托举着白玉京从惶恐中惊醒。

      在寒凉的黑夜中,他率先看到了几根柱子,而后看到了柱子后的一双眼睛。

      他尚未从那股巨大的被抛弃的悲泣中缓过神来,整条蛇显得有些呆滞。

      他不仅没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面前的那几根柱子是什么,更没认出那双眼睛属于谁。

      苏九韶看着仿佛被打击到极致的小蛇,一时间愧疚得声音都在颤抖:“对不起,前辈,对不起……”

      寒夜之中,女性明亮的双眸和记忆中的某双眼睛发生了些许重合,不过记忆中的姑娘却从未像眼前这般哭泣。

      ……青羽!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白玉京彻底从噩梦中惊醒,瞬间回想起了临昏迷之前听到的一切。

      【收集】、【等级】……

      那些数不清的古怪字眼之中,夹杂着一个熟悉到让他心头发颤的名字。

      【人族修士“宋青羽”收集完毕,渡劫期修士收集进度……】

      那恶心的声音怎么敢用“收集”这种评判物件的字眼和青羽联系在一起?!

      怒火与困惑灼烧着白玉京的思绪,他本就不善思考,接连到来的怪事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给撑爆了。

      血气上涌间,白玉京下意识在黑夜中甩了一下头,却刚好看到一大片白腻的蛇鳞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

      小蛇一僵,紧跟着总算想起来了比那道诡异声音更早的事情。

      他喝了沈风麟递来的酒,在众目睽睽下变回了原型,然后……

      白玉京缓缓抬眸,似是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柱子是什么。

      ——那是一个金色的笼子。

      看着笼中突然凝滞,好似终于意识到一切的白蛇,苏九韶心下一颤。

      她抿着唇看了白玉京片刻,随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而后她蓦然睁眼,黄金笼周围的灵气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苏家天赋玲珑心,上可窥天机,下可蔽人目。

      不过以苏九韶的筑基修为,哪怕拼尽全力,屏蔽时间也撑不了太久。

      ……来不及了。

      苏九韶一咬牙,抬手触碰到金笼的一瞬间,上面镌刻的符咒骤然在她指尖炸开,一下子将她的手指烧出了焦色!

      “……!”

      白玉京骤然回神,震惊地看向苏九韶。

      那姑娘忍着痛颤声道:“前辈,您不该帮我喝那杯酒的……”

      “您也不必为我这样的人难过,快些跑吧。”

      ……什么意思?

      禁咒攀上了她的小臂,苏九韶忍着剧痛和僵在原地的小蛇道:“沈风麟看穿了您的伪装,将您交给他的第二枚蛇鳞上递给了长明宗……他要拿您的妖丹与蛇鳞,去换长明宗的内门弟子之位。”

      ……哦,原来是沈风麟将他关在了这里。

      听闻此言,白玉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寻了三世才找到的小恩公,亲手把他的鳞片交了出去——

      只为求一个远大前程。

      原来噩梦不是假的,那人再一次将他推了出去。

      不过他该感谢这一次的命运吗?至少这一次,让他得知了缘由,而非像第一次那样,连被人抛弃的理由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苏九韶看着小蛇翘着雪白的尾尖僵在笼内,看起来又呆又漂亮,和人形时的矜高傲慢截然不同。

      所以那些高傲与冷淡都是他装出来的保护色吗?

      没等她想明白,白蛇突然晃了晃尾尖,苏九韶手臂上的疼痛一下子灰飞烟灭,因禁咒而变得快要面目全非的指尖瞬间便恢复如初了。

      她一怔,下一刻却见白玉京又一言不发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完全没有和她一起离开的意思。

      苏九韶当场急道:“前辈,不止长明宗宗主一人觊觎您的妖丹,我听闻……听闻大世界的仙尊或将亲临,您还是快些逃跑吧!”

      白玉京恹恹的,闻言下意识便把仙尊二字和长明宗联系在了一起。

      长明宗哪来的什么狗屁仙尊,烬瑜那个手软心慈的墙头草,手下几个带尊的长老加一块都不够给某人提鞋的。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白玉京如今这么倒霉,却偏偏因为苏九韶的一句话,想起了某个许久未见的晦气东西。

      而有些倒霉事就像藏在回忆里的珠子,偶然捡起一根线,便能连缀成串,想停下都做不到。

      ——“一条分不清善恶与好坏的蠢蛇,哪天修为尽失被人关到笼子里记得通知本尊,定去赎你。”

      ——“若是捡白眼狼算是一种天赋,那你恐怕已经登峰造极了,妖皇陛下。”

      ——“凡人总说狗咬吕洞宾,但依本尊看,和妖皇陛下相比,那狗倒还不算太蠢。”

      “……”

      苏九韶看着白玉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越来越差,整条蛇看起来就要爆炸了。

      她压根不知道这蛇其实是在担心自己在宿敌心中的颜面,还以为对方正在因爱徒的背叛而难过,一时间不忍到了极致。

      她显然还是没想明白白玉京为何不跑,整个人看起来比这条当事蛇还焦灼。

      然而,正当她心急如焚地打算再劝些什么时,一团微光在她怀中炸开。

      苏九韶面色骤变,感觉到原本仅有五重的玲珑心突然被临时提升到了七重,整个人一下子隐于夜色之中,但相应的,她加在笼上的灵力也被那股力量推了回去。

      ——这绝对不是金丹该有的修为,这条幼蛇到底是什么来历?

      没等她想明白,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而后白玉京一甩尾,苏九韶就这么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蛇尾卷起笼门轻轻一关,禁咒与笼皆恢复如初。

      她愕然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沈风麟逆着光走了过来。

      那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少年,并未察觉到苏九韶就站在一旁。

      “师尊。”沈风麟走到笼前半蹲下来,像是在和爱人耳鬓厮磨般轻声道,“睡得香吗?”

      白玉京不语,只是抬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看向沈风麟,打量着他亲手养大的徒弟。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到那抹诡异的幽蓝色光芒,更没有再听到那抹声音。

      一切都好似只是一场幻觉。

      沈风麟探手进去,想去摸那处掰去鳞片,尚未愈合的伤口,却被蛇尾一下子抽在了手背上。

      眼底蓦然泛起了股病态的情绪:“……师尊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回答。

      白玉京冷淡地收回目光。

      他已经不是幼蛇了,错误犯两次就够了,没必要再犯第三次。

      见白玉京不愿搭理自己,沈风麟眼底的凶狠一闪而过,随即笑盈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师尊是妖了。”

      “……”

      幼蛇依旧没有回答,白玉京似乎做好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答的准备。

      沈风麟舔了舔虎牙,缓缓道:“甚至知道师尊是蛇妖,您知道为什么吗?”

      “——正是因为您那引以为傲的名字啊。”

      “其实师尊的名字,起得一点都不好呢。”

      此话一出,像是踩到了蛇尾一样,引得白玉京蓦然抬眸看向他。

      沈风麟见状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几乎咬牙切齿:“什么天上白玉京……师尊怕是被他巧言冷色的描述给哄骗了,‘玉京子’指的本来就是蛇……为您起名字的人,似乎生怕旁人发现不了您的本体呢,师尊。”

      凉夜之中对视,少年人眸底的阴暗与妒忌无处遁逃。

      “看来我的前世,根本不爱您呢,师尊。”

      “要不然,他怎么会忍心抛你而去呢?”

      白玉京最终依旧一个字也没说,扭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沈风麟又对他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白玉京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他油盐不进,沈风麟面色奇差地在笼前站了良久,最终冷笑一声挥袖离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心灰意冷还是因为恼羞成怒,眼下白玉京对于沈风麟并没有先前那么浓烈的感情了。

      宛如总算从一场精心编织好的迷网中大梦初醒一般,无论是舐犊情深的喜爱,还是原本该由背叛产生的怨恨,此刻统统淡得像流水一样,在白玉京心头堪称无足轻重。

      ……也是桩怪事,难道自己昏迷之后改修无情道了吗?

      “前辈……”

      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了一道怯生生的女声,白玉京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于是甩了甩尾尖,收回了借给她的妖力:【本座不怪你,你走吧。】

      苏九韶听到耳边用神识凝结成的声色,那声音如玉一般,和白玉京往常说话时的声色有一丝微妙的差异,更加清逸空灵。

      ……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吗?

      苏九韶心下念头一晃而过,面上则脱口而出道:“可是前辈分明能脱身……”

      【与你无关,本座自有打算。】

      白玉京恹恹地打断了她的劝告,苏九韶张了张嘴,见他不愿多言,最终只能作罢。

      她离开前,将手上那枚储物戒取下来,郑重地放在了金笼的旁边:“前辈保重,您先前所赐之物……九韶受之有愧。”

      言罢,她行了一礼,亦转身离去了。

      白玉京用尾尖把那枚储物戒勾了进来,借着月色看向上面熟悉的纹路。

      这还是他“陨落”前从某人身上顺来的储物戒,谁曾想转手刚送出去,自己就出了事……看来那王八蛋的东西果然晦气。

      白玉京心下骂骂咧咧地收起储物戒,扭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蛇腹,似乎在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

      半晌,他低头舔了舔那处没有鳞片覆盖的柔软部位。

      ——毫无反应。

      内里好似当真无事发生一样,不再疼痛,亦不再灼烧,哪怕用神识内窥,里面依旧空无一物,仿佛一切都是白玉京的错觉。

      ……见鬼了。

      白玉京沉默地盘在那里。

      若是人形,由于实力与外貌使然,大部分人只会觉得他沉默时深不可测。

      可现在原形毕露,整条蛇又小又白又软,呆呆地盘在那里时,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茫然。

      所以白玉京不喜欢露出原形,更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的年龄。

      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沈风麟身上很明显存在怪异之处,如果直接摊牌掀桌,难免容易打草惊蛇,还不如按兵不动以探虚实。

      白玉京陷入沉思,像小时候一样叼上了尾尖。

      他记得昨天说话的声音其实有两道,第一道像个稚童,是被他吞进肚子里的金光发出的,目前去向不明。

      第二道声音的音色没办法用言语很好的形容,但他可以确定,是沈风麟身边那抹蓝光发出的。

      前面半段话,他只听懂了宋青羽三个字。

      而后面半段话,白玉京当时几近昏迷,只记得依稀有一句是——【有不明仙种从仙界裂缝投下,疑似仙界观测者投放!】

      ……所谓“仙种”,到底是字面意思的种子,还是别有寓意?

      虽然一切谜团都怪异难解,但白玉京的直觉告诉他——想要破解一切,就得想个办法找到那枚“种子”。

      而此刻,他的直觉又告诉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向他证明,面对重大决策时,哪怕明知直觉的选择并非他最想要的结果,也最好顺从自己的直觉。

      毕竟八百年来,每当他极力想要去寻求什么时,最终的结果永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玉京像幼时一样将自己盘成一团,在月色下叼着尾尖闭上了眼。

      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教育他睡觉时不能咬尾巴了。

      好在第一次悲痛欲绝,第二次……也就轻车熟路了。

      第二日正午,流明戴着那枚玉蛇佩来看了白玉京,隔着笼子,笑着告诉他了一个“好”消息——沈风麟为他准备了一场献妖大典,连焚天大世界的仙尊都将为他亲临此方世界。

      焚天这末流世界也是出息了,养出来的杂修居然敢自称仙尊,也不怕项上人头不保。

      白玉京盘在笼中闭目养神,连半个眼神都欠奉。

      流明见状,笑意一顿,语气跟着冷了下来:“对了,大典的时间前辈恐怕还不知道吧?”

      “就在三日之后。”

      “不过前辈放心,只是向仙尊献上妖丹与蛇鳞而已。”

      “最终,您还是会回到老祖身边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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