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缟袂相逢半是仙 ...

  •   三日后,淳于法在军帐召见诸将。他伤势未愈,却执意披甲,玄甲下的白麻布隐约渗出血色。案前摊着宇文家潜伏人员的名单,是宇文顺供出的。
      “宇文氏余孽,当一个不留。”淳于坚冷声道。
      淳于法却摇头:“主犯当诛,从者可抚。冀州缺矿工,这些人正好充作苦役。”
      众将愕然。按北秦旧律,谋逆当族诛。

      淳于坚叹了一声开口,“襄侯仁慈。但宇文顺……”
      淳于法截口道,“让他随穆医师学医。以医术赎罪。”
      淳于坚猛地看向她,却见他目光澄明,无半分恨意。
      他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救宇文顺,而是在救穆昭,救那个失去儿子十多年的母亲。
      “准。”淳于坚,这位抚军大将最终拍板。

      散帐后,淳于坚和黎梦还对坐良久,欲语还休。直到案上的油灯爆了个灯花,他伸手去拨,才见拓跋明立在帐外,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道长还有事?”
      拓跋明摇头:“贫道明日启程,特来辞行。”
      淳于坚想说些什么,最终只道:“保重”

      黎梦还送拓跋明出营,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前一后走着。
      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三尺距离,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与此同时,腊月的辽泽冻实了,冰面跟铜镜似的,映着骑兵呵出的白气。穆顺勒马停在雪坡上,左脸上那道刀疤叫寒风刮得发紫,旧绷带边儿上渗着浅黄的药渍。
      那是三日前在暗河里搏命,宇文震的刀尖挑的。

      “穆校尉,高句丽人把白狼口封死了!”斥候喘着粗气,抬手指向前头。峡谷隘口处新起了冰墙,墙头上人影晃动,兽皮裹着的投石机蹲在那儿,像黑乎乎的巨熊。
      穆顺眯起眼,琥珀色的瞳仁迎着晨光,泛出铁器似的冷。“冰墙的根基在哪儿?”
      “河……河床底下?”斥候答得犹豫。
      少年打马冲下雪坡,绛色披风在风里扯得笔直,单骑直逼到敌阵三百步内。

      墙头箭雨泼洒下来,他猛扯缰绳,战马扬蹄长嘶,手中长弓已连发三箭。
      “噗、噗、噗!”
      箭镞钻进冰墙底处,炸开三团墨汁似的黑斑。那是他特制的煤粉箭,专为标记用的.
      “发信号。”穆顺拨转马头,一支弩箭擦耳飞过,扯断了半截绷带,但他好似无察。

      烽燧台陡然升起青烟。峡谷两侧雪坡轰然塌陷,露出早先挖空的坑道。淳于法的冀州铁骑如黑潮涌出,马蹄裹着草毡,踏冰无声,直扑冰墙根基。
      “砸!”淳于法挥剑大喝。
      重锤朝煤粉标记处猛砸,冰墙应声裂开。
      高句丽守军随冰块坠入冰河,惨叫被寒风撕得稀碎。
      穆顺立马坡顶,染血的绷带在风中狂舞,像是一面招魂的幡。

      半日后,军帐里,穆昭剪开儿子肩头浸血的纱布。箭创已溃烂发黑,腐肉透出甜腥气。她握刀的手稳得像山石,刀刃剜过伤口时,少年浑身肌肉绷得硬,喉间却没漏出半点声响。
      “疼就喊出来。”穆昭嗓子发干。
      但穆顺只是扭头望向帐外操练的兵士,眼中映着跳动的篝火。

      帐帘忽被掀开,小兵捧着烤鹿肉愣在门口。穆昭迅速用净布掩住伤口,起身接肉时,袖口拂落了药瓶。穆顺弯腰去拾,指尖与母亲的手一触即分。
      “多吃肉,长筋骨。”穆昭把最嫩的里脊夹给他。
      少年默默咀嚼,听着帐外传来《无衣》战歌,调子跑得荒腔走板,却唱得群山都在抖。

      正月十六,雪夜。穆顺带着八百死士爬过顶子山,每人背上两袋硫磺粉,靴底缠着防滑的草绳。三更时分,他们伏在山坳上往下看,高句丽的粮仓依山而建,守军正围着篝火烤狗肉。硫磺粉沿冰坡倾泻而下,遇火就燃,爆起幽蓝的焰光!
      “敌袭!”惨嚎撕破雪夜。穆顺张弓搭箭,箭头裹着油布点燃,流星般射向最大的粮囤。火舌窜起十丈高,照亮他那张花儿似的脸,如修罗降世。

      捷报传回长定那日,穆昭正在伤兵营熬参汤。“穆医师!穆校尉又添新伤!”担架上抬来昏迷的穆顺,左肩插着半截断矛。
      穆昭持剪的手仍稳得像山石。当啷一声,矛头落进铜盘。少年在剧痛中睁眼,恍惚间抓住她的衣袖,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
      穆昭把参汤递到他嘴边,穆顺却偏头躲开,血沫从伤口处溢出来。穆昭眉头一跳,刚要开口,帐外忽然一阵骚动,是淳于法大步闯进来。

      他将染血的帅旗掷在榻前:“白崖湾大捷!高句丽水师全灭!”
      穆顺挣扎着坐起,眼睛亮得骇人:“船……都烧光了?”
      “照你的计策,煤油泼冰面,火封海湾。”淳于法拍他肩头,“三百艘敌船,全成焦炭了。”
      少年咳着笑起来,血又染红了绷带。穆昭拿起帕子替他擦,这一次,他没有躲。

      三月开河时,辽东全境光复。班师宴设在城头。
      穆顺独坐垛口,望着返青的辽泽。脸上新生的嫩肉泛着淡粉色,像初春的桃瓣。身后传来温柔脚步声,穆昭将药盅放在他身侧。
      “祛疤的。”
      “不用。”穆顺指尖拂过凹凸的伤处,“这是荣光。”

      暮色中飞来一只海东青,掠过他肩头振翅冲霄,少年仰首望着,忽然道:“海东青的巢,总筑在悬崖最高处。”
      穆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晚霞如战火燎遍天际,也映红他们彼此的脸庞,而此刻,那黑翅白腹的猛禽正撕裂彤云,飞向更北的荒原。“想追?”
      “嗯。”他饮尽冷透的药,“替家主把疆域推到冰海。”
      风卷起穆昭的鬓发,露出眼角细纹。她抬手,最终只是理了理儿子的领甲。

      夜色吞没辽东,城下点燃万簇篝火。
      火光照亮穆顺腰间的错金匕首,那是淳于法所赠,鞘上忍冬纹缠绕着新刻的“穆”字。

      辽西虽然尽被淳于法铁骑踏遍,但长白山上的雪,仍然终年不化。
      三个月后,穆顺勒马停在老岭山口,呼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霜花。
      山道狭窄如肠,两侧峭壁挂满冰棱,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似万千刀剑相击。
      “将军,探到了!”斥候踩着齐膝深的雪本来,“宇文震藏在温泉寨,身边剩三十亲卫。”
      半个月前,他率军横扫,将宇文家残部逼进这座死谷。如今猎物终于无路可逃。
      “围山。”他轻声道。

      石砌的堡垒依山而建,墙缝里渗出硫磺味的白雾。
      宇文震立在瞭望台上,独眼扫过山下隐约的火把长龙。这个曾叱咤辽东的枭雄,如今须发皆白,左眼蒙着黑罩,那是去年被穆顺一箭射瞎的。
      “主公,后山小道清出来了!”亲卫跪报。
      宇文震冷笑:“还逃?”他踹翻脚边木箱,露出满箱雷火弹,“给那小杂种备的礼!”

      突然,寨门传来巨响。包铁的木门轰然倒塌,烟尘中走进个重甲少年。
      穆顺疤痕在火把下泛着淡红,右手提着颗人头,那是宇文家最后的水师统领。

      “义父。”他轻笑,“好儿子我啊,给您送终来了。”
      宇文震独眼暴凸:“畜生!当年就该把你扔进狼窝!”
      “晚了。”穆顺抛下人首,靴底碾过死不瞑目的面孔,“高句丽水师全灭,您连跳海的路都没了。”

      就在此时,雷火弹的引线嗤嗤燃起。
      “轰”的一声,惊天一鸣。

      而在不远处的,山道拐角处,吕盈勒住暴躁的枣红马,耳畔金环叮当作响。
      她穿着男式猎装,发辫缠着银丝绳,腰佩一长一短两把弯刀,英气逼人。
      她本在徐州修养这些年在海波之上颠簸的辛劳,但听闻绞杀宇文家的终战,那如何能错过?她立刻日夜兼程地赶来,战意激荡之下迸发潜力,竟然长期跟随的心腹,都被她抛下十分之三四。

      “郡主,前头危险!”亲兵急拦。
      “滚开。”吕盈扬鞭抽马

      转过山崖,正看见温泉寨爆出冲天火光。
      气浪掀飞了半边寨墙,穆顺被掀翻在地,耳鸣目眩间,宇文震的鬼头刀已劈至面门!

      “铛!”
      一柄弯刀横空架住鬼头刀,火星迸溅中,吕盈的笑声清脆如铃:“小顺儿,你远房的好姑姑来了,且看我的刀利还是不利?”

      穆顺瞳孔骤缩。
      这张脸他也在画像上见过,是血缘稀薄的亲眷,淳于雄的私生女,老天王旁落的孙女。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还能感受到心头划过的那一丝亲近,如同幼兽靠近了霸气母狮。

      宇文震暴退三步:“吕郡主?我宇文家可待你不薄啊!”
      “叫祖宗!”吕盈双刀旋成银轮,刀光过处,宇文震的护心镜裂成两半,她快意笑声散在山谷中,激烈地像能引发雪崩,“你若真的想厚待我,就性命借我一用,搏未来女帝的嘉许吧。”
      穆顺趁机掷出匕首,正中其膝窝,就在老枭雄跪地刹那,寨墙二次崩塌!
      吕盈拽起穆顺疾退,身后巨石如雨砸落,将宇文震永远埋进硫磺沸腾的温泉眼。

      雪坡上,二人并肩而立。吕盈掏出一小坛酒:“辽东的烧刀子,敢喝不?”
      穆顺拍开泥封灌了一口,辣得眼眶发红。
      吕盈大笑,金环在暮色中晃出碎光:“长在宇文家,怎么这点酒量都无?”
      “药庐禁酒,几个月不喝,自然就大大落下了。”
      “哟,还是孝顺儿子。”吕盈笑着掐他脸颊伤疤,“疼不?”
      穆顺偏头躲开,却递回酒坛:“郡主姑姑为何来?”
      “听说某小辈多智近妖,就怕天妒英才。”吕盈仰头饮酒,喉结滚动如珠,“我可一向不喜欢同归于尽的打法。”

      徐州述职日,黎梦还在城楼上远眺,见官道尽头驰来两骑。
      吕盈的金环在阳光下灿若流星,穆顺落后半个马身,左颊疤痕已淡成粉痕。
      “宇文家如何?”她问匆匆上楼的淳于坚。
      “已绝。”淳于坚咧嘴,“那小崽子把祖坟都刨了,碑文拓片呈给朝廷当证物。”

      黎梦还轻笑。暮风吹散她鬓边碎发。
      楼下也传来吕盈清亮的笑声,穆顺低声应和,像对真正的母子。
      “阿梦?”淳于坚疑惑。
      她摇摇头,指尖拂过眼角的水珠,那晶莹转眼消散,渗进砖缝无影无踪。
      如烟往事,终成传说。

      三日后,徐州行在的书房,炭盆里爆出几点火星。
      淳于法凝视跳跃的火苗,避开黎梦还深深的凝视
      “当日,襄侯真是好算计。明明知道宇文顺潜伏,还敢留下空档?”
      “我赌阿昭舍不得我死。”
      “用命逼换母子同心?”黎梦还冷笑, “若那晚拓跋野迟来半刻?若丹心草用尽?”
      “那便死。”淳于法迎着她目光,“也算无憾了。”
      窗外风雪呼啸,更漏声碎如冰裂。

      谷雨日,冀州总管府摆开一场特殊的婚宴。没有宾客喧哗,只在庭院设一桌酒菜。
      黎梦还斟满两杯酒,一杯端给穆昭,一杯推给淳于法:“此杯贺你新婚。”
      她的眸色沉静,“亦警你此生,若负穆昭,九州疆域内,再无你立锥之地。”
      淳于法仰头饮尽,酒渍沿着下颌滑落。“我死之前,”他抓过穆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此处只装一人。”掌心下心跳沉稳,那道为救她留下的箭疤在衣料下微微凸起。
      穆昭指尖轻颤,却被更紧地握住。

      黎梦还起身离去。院门合拢时,她瞥见两人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淳于法低头为穆昭扶正簪钗,动作笨拙,如捧稀世珍宝。
      雨丝漫过青瓦,沿滴水敲出清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