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朝曈

1、第 1 章

　　北京时间早晨八点，沈寻安从冰柜里拿了罐可乐，准时坐到电脑面前，熟练地输入网址。

　　画面卡顿两秒，跳出一场直播——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今年的毕业典礼。

　　他托着下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电脑桌上，懒洋洋地看着冗长的开幕式。

　　余光在扫过角落里穿着学士服的女生时猛然顿住，沈寻安缓缓坐直身体，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

　　摄像机对焦人群，贺枳枳对着镜头腼腆一笑，那笑容隔着屏幕，烫得他心跳怦然。

　　长达四个小时的直播里，有贺枳枳的每一个镜头都被沈寻安剪录下来。

　　他拖开那个名为A的文件夹，把刚剪好的视频放进去，对着满满一页的内容发起呆来。

　　沈寻安仰头喝了口可乐，点开一段录音。

　　滋滋的电流声过后，是女生温柔的嗓音。

　　“这是什么？录音？我的愿望？”

　　“嗯……学好大提琴，高考考个好成绩，想去看海也算吗？”

　　“沈寻安，我要上场了。”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沈寻安自如地接过话题。

　　“当然算。”他说，“我订了机票去福建看海，你说我今年能看见你喜欢的蓝眼泪吗？”

　　“如果看不见也没关系，还有好多年呢。你没能如约看到的海，我都会为你一一看过。”

　　今天的可乐格外呛人，沈寻安忍得眼眶泛红。他注视着屏保上微笑的女生，又缓缓笑起来，“差点忘记说了。枳枳，祝你毕业快乐。 ”

　　抵达福建已是傍晚，沈寻安在市区住下，第二天才出发去北港村。

　　为期三天的旅程里，他白天跟着人群走街串巷，晚上就到沙滩上架起相机等着拍蓝眼泪。

　　似乎运气不太好，前两天没能看到蓝眼泪，第三天时还突然下起了暴雨。

　　沈寻安站在窗户边，伸出手任由雨滴打在上面，淡淡地想：今年大概又是一无所获了。

　　凌晨时雨势渐小，民宿突然躁动起来。

　　沈寻安似乎意识到什么，伞都没来得及撑，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不远处的海面荧光闪闪，一阵阵海浪拍到沙滩上，激荡出一片蓝色，像跨越亿万年后终得相见的的星辰，也像人鱼公主化成泡沫时遗留的眼泪。

　　雨滴渐次落在海面上，跃动的蓝色像是在演奏交响曲。那光点和大提琴被拨动的音弦在沈寻安眼前重合起来，他应景地想到贺枳枳，仿佛只要自己抬起头就能看见她在笑。

　　他隔着屏幕见过许多次蓝眼泪，可从来没有一刻让他觉得如此震撼。
　　这美丽叫人失语，使他几乎想在这片盛大的蔚蓝里落下泪来。

　　蓝眼泪的爆发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散去，蓝色荧光一点点消失，沈寻安抬起头，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回到民宿时，老板笑着递给他一块毛巾擦头发，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据说看见蓝眼泪的人会幸运一整年。”

　　擦头发的手顿了顿，沈寻安礼貌道谢，踩着湿透的拖鞋晃悠悠地回了房间。

　　幸运这个词，好像跟他从不搭边。

　　落地南城时正值中午，沈寻安取了车直奔超市买菜，当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到家门口时，就瞥见旁边大榕树下站了个人。

　　阳光透过树影，摇曳着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那背影，忍不住想：四年不见，我终于失心疯了吗？

　　*
　　贺枳枳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她眉眼一如当年，笑容里带了点叹息的味道，说：“沈寻安，好久不见。”

　　沈寻安大脑一片空白，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手中袋子，用极轻的目光慢慢地扫遍贺枳枳全身。

　　不是幻想，不是做梦，是真实的枳枳。

　　一万两千公里，就这样重逢了。

　　沈寻安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便听见贺枳枳又开了口。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菜，看来我又能蹭饭吃了。”

　　她语气寻常，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回来刚好遇上他。

　　如果没有分别的四年，他们本该如此，甚至更加亲密。

　　于是沈寻安也温声搭话：“进屋吧，今晚我下厨。”

　　贺枳枳跟着他进到房子里，感觉比以前空荡了许多。

　　她随手指了一个地方，问：“这里的花瓶呢？”

　　“去年有天出门忘记关窗户，跑进来一只野猫打碎了。”

　　“窗台上的绿植呢？”

　　“出差怕没人照顾，搬去工作室让同事照看了。”

　　“噢，你一个人住啊。”贺枳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姥姥是去年走的，有天在院子里睡午觉时突然叫不醒了。”沈寻安突然道，“九十高龄，无病无灾，算喜丧。”

　　贺枳枳抬手遮住已然湿润的眼眶，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呢？”

　　“姥姥不让打扰你，说你知道了肯定又要难过。她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你想她的话，改天带你去看。”沈寻安顿了顿，耐心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枳枳。”

　　贺枳枳沉默着摇了摇头，沈寻安便进了厨房，体贴地给她留足空间。

　　两人相安无事地吃完晚饭，沈寻安带着贺枳枳去看她以前的房间。

　　“今晚就住这里吧，明天我们再去打扫你家。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都是新的，我刚换过。”

　　贺枳枳点头应答，扫视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变化。

　　沈寻安说完晚安，临走前又回过头来，还是忍不住问她：“这四年……开心吗？”

　　“不太开心。”贺枳枳回忆了一下，诚实道:“刚到美国的时候经常做噩梦，爸爸带我去看过好几次心理医生，然后接受了两年多的心理疏导才能正常生活。”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冬天，贺枳枳最后一次从诊所出来，撑着伞走进漫天纷飞的雪地里。

　　在等公交的空隙里，她不经意间抬起头，对面公园里嬉戏的情侣就这样撞进了眼里。
　　男生宠溺地笑着，任由女生踮起脚温柔地拍去他帽子上的雪花。

　　贺枳枳突然就联想到了沈寻安。
　　很多时候，沈寻安也是这样对着她笑的。

　　铺天盖地的思念翻涌而来，就再也压制不住。

　　少女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泣不成声，她告诉自己，我不能失去沈寻安。

　　面对十八岁时突如其来的变故，少女仓皇出逃，她不敢回头看，害怕痛苦，也惧怕沈寻安失望的眼神。直到二十岁这一年，痛苦逐渐消弭在时间长河里，压抑在心底的爱终于破土而出。

　　所以才会一毕业，就马不停蹄地飞回国。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你，沈寻安。”贺枳枳想起桌子上那个熟悉的相机，郑重道，“十八岁在机场分别时你没说完的话，能再说一遍给我听吗？”

　　沈寻安，最追求新款的你为什么一个相机用了四年也不肯换？为什么要以妈妈的名义写下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为什么要在分别的机场欲言又止？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曾经想触碰又畏惧着缩回手？会因为梦里的一个背影辗转反侧吗？有在深夜里幻想过两个人共同的未来吗?

　　离开你的第二年，我终于明白，人类之所以追求爱，不止是因为它美好、珍贵，更因为它能抵抗痛苦、弥补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