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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湘南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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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侯又在安州停留了三日,便启程回京城而去。随行多了一辆马车,一高一矮两个陌生青年。
相田彦一虽然连诓带骗“完美地”完成了越野宏明交代的所有任务,却不得不一路如落了水的鹌鹑般可怜巴巴缩在马车角落里,全程不敢和他的“仙道师叔”对视一眼,恨不得化身成空气。
我发誓师叔他真的想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如果让时光倒流的话,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骗仙道;但有一件事,他自觉比较后悔。
当日那个红头发的名叫樱木花道的小混混想要死乞白赖跟着他们一起去鄄城的时候,他应该想办法让仙道同意的。那家伙虽然看起来咋咋呼呼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此时此刻如果马车里坐的是三个人,要比两个人好太多!
而在彦一看来“杀气不能自抑”的仙道彰,此刻却并不是在和相田彦一置气;凡事有因才有果,相田彦一是骗了他,但更关键的是让相田彦一不惜欺骗乃至搭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情——
越野宏明想要他回去。
因此他一路上虽然回想了很多事情,不过真的是偏偏恰好,还没顾得上去想一个骗子。
马车晃晃悠悠,从门帘摇动的缝隙中看出去,是湘南侯车驾的后壁。湘南侯这名头听着应该不缺钱,但却瞧着朴素的很。车驾也没什么精巧的装饰,只比仙道他们的宽敞点。一路上吃住行也很是低调,绕过了所有繁华的城镇。仙道跟在侯爷的随扈之后,几天来基本只瞧着流川枫的侧脸,或者后脑勺。
但这些侧脸和后脑勺,终于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团子重合了。
因为他们看起来一样安静;而那安静,很像孤独。
较之今日,记忆里的流川枫还没有如此锐利澄澈的视线,没有如此高挑挺拔的身姿,没有如此嘈杂繁多的随从。他瞧着软软糯糯,说话还带着点孩童的小奶音,在陵南阁后山的山风中一个人站着。带着蓬松毛领的狐裘裹着他小弱的身板,远远看就是个雪团子。本来正是小孩子瞧新鲜喜欢各种玩闹的年纪,他却能在后山一连坐上三个时辰,去想那些当时他想不明白,仙道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到了今日,仙道也不太能完全想清楚那些问题。不知道流川枫,最后有没有想清楚。
湘南侯回到京城是七天后的事情。仙道和彦一被直接带到了侯府住下。相田彦一这一路上被折腾到神经衰弱,连续多月处于惊惧忧思状态,中了一身毒,又兼来来回回的旅途疲累,终于真的病倒了。宫城将军带了侯府里的医官过来,又安排了一个照看的仆妇,便到了掌灯时分。
临走前,他对仙道说:
“侯爷请你过去,一起用饭。”
仙道愣了一瞬:“他还没有吃饭吗?”
这话听着莫名显出些亲近之意,宫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个头并不高,但那一眼却很有威势,让仙道也愣了。
咦?说错话了?
不过宫城很快越过他先走了出去:
“走吧,别让侯爷等。”
流川枫确实还顾不上吃饭。面前的书案上垒着厚厚一叠卷宗。其中有几份封面还是明黄色的——那是从宫里誊抄出来的奏折。书房里进来了人,他并未在意;仆从也没有出声,似乎是习惯了,只示意仙道坐在旁边待客的椅子上,便悄悄退了出去。
房间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一人书写,一人干坐。
仙道瞧着那一堆规模可观的文书,有点泄气,不由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
照这个样子看,估计吃饭还早呢。早知道来之前,先讨一口饼也行啊。
随着这念头,他顺手抽出了腰间的挠痒耙。似乎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从流川枫袖口倏忽闪现,直直冲向仙道咽喉;仙道几乎傻了,只听金石撞击般铮然一声,是手中挠痒耙下意识架住了那白光。
与此同时,流川枫面前两盏烛台火光一闪,房中顿时更加炽亮起来。
指向喉间的软剑兀自微微颤着,仙道喉头滚动,几乎提不起笑来。他勉力看向微微眯细眼睛盯着自己的流川枫,轻轻晃了晃挠痒耙:
“我只是……想帮你把灯调亮点。”
流川枫看着仙道,又顺着仙道眼神的示意看了眼那破破烂烂的挠痒耙。
他右手还握着毛笔,左腕微动,也不知什么机理,那软剑瞬间便隐没在他衣袖中。仙道也悻悻收回了挠痒耙,看着流川重新低头动笔,不知怎的,心中有些难过。
不过他也没能顾得上难过太久,湘南侯写完了手边的一句话,便搁了笔。
“先吃饭。”
他说。
湘南侯的晚饭和他的行装一样简单,饭菜瞧着很精致,却也不过四菜一汤。在第一盘菜搁在桌上的瞬间,仙道的肚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唤了起来,湘南侯想来还是能体恤人的,也没再啰里吧嗦地客套,率先开吃。
仙道彰见状,便也不客气,开心抄起了筷子。
不过,他在一心一意吃饭,湘南侯却不是。流川枫虽然也在动筷子,眼角余光却一直钉在“方外高人”、“陵南阁阁主”那只执筷的手上,神思飞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小时候,是去过陵南阁的。
陵南阁坐落在险绝高绝的雄岩峰上,峰头有终年化不开的雪,山间有终年不止息的风。那时候的阁主是个叫田冈茂一的长者,乍一看是个身着白衣、潇洒飘逸的老神仙;接触久了,便发现其实是个狡黠多智、又兼忧思深重的小老头。他曾经袖着手,在小雪团似的流川枫面前蹲下来,认真问他:
“要不要来陵南阁?”
小团子流川枫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
“真是坚决啊!”
田冈茂一叹息,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惋惜之色:
“难道陵南阁,不是比侯府更好的地方吗?”
流川枫懵懵懂懂看着田冈,想了想,给了他一个理由:
“太远了。”
一身白衣的老头子朗声大笑,这笑声在陵南阁的后山里一圈圈荡开,仿若天地应和。
“说得好!说得好!你的慧根,的确不必在这里修!”
…… ……
这么多年过去,没成想兜兜转转,他竟还有与陵南阁的缘分。只不过,面前这个陌生青年带着一身真真切切尘世中的烟火气,与他记忆中的陵南阁中人都不大一样。他很好奇这个仙道彰到底有什么能耐,竟然能够接手陵南阁主令。
也许是回忆得太过认真,湘南侯不知不觉停了筷子,一双眼钉在仙道很繁忙的右手上,直到一颗鸽子蛋第五次从仙道的筷子间掉回汤盅里去,他才回过神来。
仙道对侯爷这种直勾勾的眼神有些吃不消,本来就不怎么擅长拿筷子,在流川枫的注视下,那只手变得更僵硬了,一颗蛋滚来滚去怎么也夹不起来。他有些窘迫地换了汤匙,才将那颗蛋舀了出来。
“哈哈,筷子好重,有些紧张。”
——“方外高人”厚着脸皮找理由。
流川枫却瞧出来了,眼前这人,拿筷子的手法,很是奇怪。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倒像是孩童抓握东西的手势,筷子自然会使得勉强。
他心下有些疑惑和讶异,不由抬眼再向仙道面容看去。
眼前这人,瞧起来不过和自己相仿年岁,且不说年纪轻轻就有接手陵南阁的本事,他竟能在很多年前就离开陵南阁四处游历。要知道,天底下想拜入陵南阁门下的人不可计数,这人在早年还能拜入又出,实在令人费解。
至于那个关进大牢的越野宏明,真的是打算把陵南阁交给一个连筷子都用不顺溜的年轻人吗?
思及至此,湘南侯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吃饭了。他搁下了碗筷:
“当日我看你,并不情愿当这个陵南阁阁主。”
仙道闻言一怔。
“那日陵南阁主令在你身上结印,我看得出来,你事先并不知情;所有进言,都是从那个相田彦一口中说出,你虽未否定,但也无一字表态。我将你二人带回京城,并不是应了你们所求,而是替皇上收回漏网之鱼。你明白吗?”
湘南侯在熠熠灯火下看着他,神情严肃。他这一路并没怎么多言,突然说了这许多,便是赤裸裸的威慑了。但在此刻,仙道却总是只看出当年那个软糯小孩孤孤单单的样子,故而侯爷虽然抛出了千斤重的话语,他也只是地“嗯”了一声。
流川枫:“……”
不过,仙道也晓得,这一顿饭算是吃到头了。他有点不情愿地放下了勺子,认真想了想,回应道:
“如果祭典的异象不是陵南阁做的,那么就算陵南阁中人一个不漏全部杀掉,也没有任何意义。”
流川枫:“你说得对。但即使如此,无论我,还是皇上,都不可能相信一个被骗来当阁主的人。”
仙道看向他:“你不信我?”
湘南侯直视他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
是的,此时此刻面前的人,眼中倒映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仙道彰。虽然知道流川枫不可能认出自己,饶是这样,仙道还是有些失落,他叹了一口气:“那你要怎么才能信我?”
流川枫:“我并非不信你能力,只是不信你的态度。你很犹豫,还很困惑。”
仿若心头遭到无形一击,仙道无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湘南侯目光锐利如斯,他真的不再可能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
“是,你说的没错……”
仙道心头五味杂陈,只能叹道:“所以我想先见越野宏明一面,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我可以安排。”流川枫很干脆:“我希望这场见面之后,祭典之案能有彻查的希望,而不是多断送两条人命。”
仙道已经被湘南侯一番残酷决绝的话说得一点儿胃口也没了,只能恹恹道:
“难不成多杀两个人你很快活?”
流川下意识抚上左手袖口,沉吟片刻,才继续道:
“至于那个承诺……我若决定在御前出手相助,也不指望陵南阁上下效从,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仙道:“什么事?”
“……”
年轻英俊的王侯垂下眼,神色冷峻犹如一尊石像:
“你会知道的,眼下,你只要记得此约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