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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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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余鲤依旧感激的口吻,他就忍不住心虚的往后退一步。
直到坚硬冰冷的墙壁撞上他的脊背,卢承航已经再无可退。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再一次做了决定。
就像是多年前的少年,决定接过不属于自己的荣誉,佯装骄傲自豪的走向升旗台。
他如今,要把这一切全都还回去。
他的脑袋像是生锈的机器,艰难地转动,企图蒙尘泛黄的记忆中找到线索,卢承航张了张嘴,只发出‘其实’两个字的音节后,便惊恐的失了声。
他抬着头,看向二楼的台阶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故人,一个他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正从二楼拐角处无声地走了出来。
卢承航不知道荆砚是什么时候躲在了二楼死角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他只看见荆砚居高临下地站在那,眼神像是洞悉一切。
荆砚只是看着他,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于是剩下的所有话,都在震惊之下,消失在了卢承航喉咙间。
“你看什么呢?”余尔安很快就发现了对面卢承航的异样。
卢承航没有看自己,而是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后,一处通往二楼的台阶。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余尔安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转过头。
通往二楼的台阶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卢承航亲眼所见,在余尔安扭头前,荆砚迅速闪身,躲回到了二楼拐弯的死角处。
他结巴着开口:“没...没什么,有点困而已。”
说罢,他张大嘴巴,强迫自己打了一个哈欠。
余尔安没放在心上,她只是思绪一转,又突然想到那一年的三月份。
那是她以余鲤的身份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或许是因为,卢承航是唯一一个知道她从前是余鲤的人。
也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尘封的故事她一直闭口不提,但她其实怀念的紧。
“那年六月,我过生日那次...”她目光带笑,回忆起十六岁的那个夏天。
漫长的翠绿的,茂盛的蓬勃的,好像永无止境。
她曾经以为,往后的每个夏天都会如此,却没想到,那是余鲤可以拥有的最后一个夏天。
卢承航实在没有心神去听余尔安说了些什么。
他在脑海中反复播放方才荆砚的模样。荆砚突然的出现,缓缓地摇头,沉默的阻止,又迅速地消失。
就像是...
就像是荆砚早就预料到了他要坦白真相。
但是荆砚怎么会知道真相是什么?
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属于他的荣誉,没有人拆穿,没有人否认,没有人质疑。
荆砚为什么会知道?
除非...除非...
卢承航终于从荆砚的突然出现这件事情中回过神来。
一个猜测无可避免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又或者并不是猜测,而是一个庞大的无可撼动的事实——
除非,他偷走的,正是原本属于荆砚的功劳。
而荆砚其实,一直都知道。
“余鲤...”卢承航打断他,问道,“你还记得荆砚吗?”
关于荆砚的印象,在卢承航印象中逐渐拼凑完整。
卢承航记得他,起初,只是学校对面餐馆的一个新来的后厨服务员,身上永远带着伤,但不妨碍余鲤总是喜欢跑去找他。
一年后的暑假,余鲤在槐夏车祸住院,他从医院探望后回到榆桥,九月开学时候,荆砚却突然离开了餐馆,跟着一起进了学校读书。
只是,那时候荆砚就读高一,他就读高二。
再然后,他升高三,荆砚也跟着一起跳级到高三。
他们虽然有过两年同校,但只有高三那一年是同年级,何况,他是文科,荆砚是理科,从未同班,更不可能产生太多交集。
但其实不是。
“荆砚他...”卢承航回想起来,荆砚同他的每一次交集,都是因为余鲤,“他其实一直在找你。”
余尔安回忆16岁生日的思绪猛地停住,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虽然不知道卢承航为什么突然提到荆砚,但或许是想到了从前,她脑海中第一想到的,不是如今余尔安认识的荆砚Par,而是余鲤认识的荆砚。
那是卢承航发表国旗下演讲的第二天,放学后,她照常钻进了餐馆后厨,果不其然,荆砚身上又添了新的伤口。
脸上,眼角,手臂,全都是鲜红的划痕,余鲤看着都觉得疼。
她从包里翻出新买的药膏,就要给荆砚上药,却在她手即将碰到小臂的瞬间,荆砚灵巧地躲开。
少年手上洗碗的动作不停,低头瞥了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像是不经意的随口问道:“新的?”
“什么?”余鲤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顺着荆砚的视线扫了眼,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药膏,“嗯,新买的。”
说完,她再次准备上药,荆砚后背像是长了眼睛,他抬手,将洗好的碗筷丢进柜子里,再一次躲了过去。
“旧的不是还没用完吗?”少年语气硬邦邦的。
“你昨天不是看见了吗?”余鲤难得有了脾气,“给卢承航了。”
荆砚歪着头,眯着眼睛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真的才刚刚记起这件事情:“哦,是,想起来了。”
“你到底还要不要上药了?”余鲤问。
“我要旧的。”少年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执拗。
余鲤一时气结,她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耐下心来解释:“这两只是一样的药膏。”
少年固执的像是小孩,完全不讲道理,重复道:“我要旧的。”
余鲤搞不懂荆砚的异常,他从前就算对她冷淡,但是向来随和,绝不会像今天一样在这种小事上百般挑剔:“旧的已经给卢承航了。”
“你应该把新的给他,毕竟是救命恩人,”荆砚洗碗的动作停住,“昨天你们升旗,我听见了。”
余鲤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卢承航升旗仪式上的讲话。
“什么意思?”虽然不明白这和药膏有什么关系,但余鲤直觉荆砚要说的不止这个。
荆砚重新低下头忙碌,流水唰唰地冲洗着水池。
他原本清朗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你昨晚遇险,他刚好出现。”
荆砚笑了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他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女,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认真:“不觉得吗?我反正觉得你们挺有缘的。”
见余鲤的笑容一点点垮下去,少年并不在意,反而趁乱火上浇油,继续调侃道:“命中注定,很巧,不是吗?”
余鲤的脸色终于变得灰暗,她心底压抑了许久的酸涩也终于按耐不住,全都涌了上来。
分不清是生气还是难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最后也只能说出这句话:“那天晚上,你是看见我了的。”
那天晚上。
你去倒垃圾,我放学回家。
你往左,我往右。
荆砚,你分明就看见我了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巷子口的人是卢承航,不是你?
为什么呢,荆砚?
叔叔把找到的校牌给她的时候,她在卢承航手背上发现创可贴的时候。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失望和难过。
荆砚,你知道吗?
余鲤没有哭,她只是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荆砚,那里面湿润的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她在等一个回答。
虽然问题并没有问出口,但荆砚知道余鲤在说什么。
放学后的吵闹嬉笑声从远处传来,风穿堂而过将后厨的门帘吹的呼呼作响,眼前的流水哗哗而下依旧冲刷着污垢的水池。
荆砚手上动作不停,并没有偏头去看身边凝视着自己的少女,就像是完全没有被她影响。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毫不在意:“或许是因为和你有缘的人不是我。”
“当然记得。”余尔安说。
她记得余鲤听见荆砚的回答后,只是盯了他许久,眼泪终于一颗一颗砸下来,少年视若无睹。
她将那支新的药膏放在了桌上,离开时,门帘放下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脚步声也很轻,只有她低下头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很重。
重的将泥泞的地砸了一个小小的坑。
卢承航踌躇着结结巴巴开口:“他知道...你现在...”
他顿了顿,话没说完整,但余尔安明白卢承航的意思——荆砚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吗?
余尔安摇了摇头,她语气很轻,但格外坚定:“我不想让他知道。”
“这些年,荆砚找了你很久。”卢承航有些不忍。
余鲤消失后,荆砚入校,同校这两年,卢承航遇到过荆砚很多次。
放学后,荆砚时常和他走同一条路,但他隐约听人提起过荆砚的住处,那明明是在另一个方向。
后来,卢承航才反应过来,荆砚走的是余鲤回家的路。
如果碰上周末,卢承航有时也会在余鲤一家曾经的小区也会看见荆砚。
他有时候背着书包,有时候什么都不带,他会待在余鲤家楼下的那棵大榕树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直到夜幕降临,所有住户的灯都一一亮起,唯独余鲤家,黑茫茫一片,像是看不到希望的深渊。
一直到后来,余鲤家终于也伴随着夕阳亮起了暖黄的灯——他们家搬来了新的住户。
卢承航猜测,或许是为了筹集医疗费,余宏茂将榆桥的房子卖了。
高考后,荆砚一个市前十的毕业生却没有去槐夏的高校,而是固执的留在了榆桥。
榆桥很小,卢承航在很多甚至可以说是偏僻的角落都遇到过荆砚,他像是把整个榆桥市都翻了一遍。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也不看手机,只是孤单的走着,眼神四处张望,像是在找谁。
碰见的次数多了,卢承航也忍不住猜测,是在找余鲤吗?
可惜了,他暗自摇了摇头叹息,余鲤早就不在榆桥了。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这是他和余鲤之间的秘密。
即使荆砚数次一无所获后,揪着他的衣领质问,又或是情绪低落的恳求,卢承航的回答也始终如一:“对不起,我不知道。”
而现在,这个秘密...
卢承航抬眼,最上方的灰色台阶处,落下了半截身影。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是我最不希望他知道这个秘密的,”余尔安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荆砚。”
卢承航下意识问:“为什么?”
余尔安像是被问住了,她眼神有些放空,回忆里的一件事情冒了出来。
她是亲眼见到过荆砚被追债的人围在里面揍的,但是只有一次。
那时候是余鲤初升高的暑假,荆砚刚刚搬来榆桥不久。因为荆砺帮忙抢回电脑的缘故,薛灵双对他们颇有照拂。
一来二去,余鲤也知道,荆砚和妈妈蒋英借住在亲戚一间小小的车库里,完全密闭,不透风,闷闷的。
那时候正值盛夏,偏偏榆桥的夏天最是难捱,薛灵双想起荆砚一家的居住环境,买了几瓶冰水饮料给他们解渴。
凑巧遇上领导打电话给薛灵双聊工作,余鲤暑假刚好没事,于是自告奋勇帮忙跑腿,总之路程也不算远,薛灵双正和电话那头聊着工作,无暇顾及她,挥挥手就让她去了。
还没到荆砚家,余鲤远远就看见了车库门口围着一群人,时不时抬脚,对着圈内踢过去,伴随着猖狂的嬉笑声。
等余鲤跑到荆砚家门口的时候,那群黄毛刚刚散去,她只看见闭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
他洗的发白的T恤已经脏了,黑色的脚印着泥点踩在上面。
额角有伤,眼睛有伤,手臂有伤,小腿有伤,查遍上下,硬是找不出一处没有伤口的地方。
红色的血水流了一地,掺着碎石染红地面,看的人心惊胆战,空气中的血腥味闻得人皱眉。
被打这件事情,荆砚已经有了经验。
这时候不能有大动静,就这样保持着蜷缩在地上,慢慢的,他就会逐渐适应疼痛的感觉。
“荆砚!你怎么样?”有少女明亮的声音传过来,由远及近,伴随着单车的猛烈刹车声。
荆砚一愣,他抬起头,看见了朝他奔过来的余鲤。
少女踩着单车来的,车筐上还放着几瓶冰水饮料,她飞速刹车火速停好车,然后抓起车筐里一瓶冰水,就朝着他跑了过来。
她原本舒展的五官此刻皱成了一团,跑的太快太急,等到了荆砚面前,余鲤只能弯着腰扶着膝盖,平缓自己急促的呼吸。
余尔安记得很清楚,在听见她呼喊荆砚的名字后,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就猛的支起身来,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接过余鲤手中的冰水,也没喝,只将水瓶贴近自己的伤口缓和疼痛。
余鲤在一旁数他的伤口,越数越触目惊心,忍不住絮叨起来:“你怎么也不还手,这么多伤,还在流血,怎么办啊?”
她那时候和荆砚认识没多久,但是听薛灵双提过荆砚家是躲债才来的榆桥,余鲤想了想,站起身来:“我去给你买药吧,看着都疼。”
“别看。”少年敷着伤口,毫不留情地拒绝。
余鲤怀疑荆砚误会自己了,她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荆砚面色不佳,额角的疤痕让少年看起来更凄惨,他沉着脸,随手拧开水瓶,猛喝了一口,余鲤看见有水滴滚过他的喉结,掉进锁骨,然后消失不见。
荆砚看向她,语气很认真:“以后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啊?”余鲤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去吧,我不用药。”总之伤疤好了还会再有新伤,荆砚压根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他提着水瓶往车库里走,然后拉起车库的卷门,一点点往下降落。
是很明显的送客意味。
余鲤突然伸手,截住缓缓下坠的卷门,她看过去。
也许是为了省电,车库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余鲤只能看见荆砚的一双眼睛,明亮的回望着自己。
“什么意思?”少女打破砂锅问到底。
荆砚扶着卷门的手没动,他半蹲下身,定定地看着站在车库卷门外的少女,也顺便打量着她身后的世界。
同他所处的狭窄的、黑暗的、闷闷的车库不同。
她身后的世界很大,云朵是软绵绵的,树叶被晒得发亮,头顶上有飞机呼啸而过,在蓝色的天空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不痛,但如果被看见了,就会很痛,”荆砚伸手,还算轻柔地拂开余鲤撑住卷门的手,“所以,如果下次看见了,也请假装没看见。”
话音落下,荆砚松开手。
卷门沉重地关上,发出生锈的尖锐的落锁声。
将空间劈成明暗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难过,”时至今日,余尔安终于明白,当时荆砚对余鲤说的那句话,“但是如果被他知道了。”
被他发现余鲤车祸后一度想要轻生。
被他看见余鲤布满伤疤但再也无法动弹的右手。
被他目睹余鲤这些年是狼狈学习怎么使用左手的模样。
“他会难过。”余尔安轻笑了声,却像是比哭还难看。
她低着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哭腔:“而我会更难过。”
卢承航说不出话来,此刻,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他只能抬眼,看见台阶上那半截一动不动的半截身影,此刻像是被风吹动了,微微颤抖。
打破沉默的是卢承航手里的信息,叮当一声,他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屏幕,说道:“提示我药已备好,让我去取药。”
“好,”余尔安点头,她回身顺着台阶往上,走到消防通道门口,伸手要去拉那扇重重的木门,“刚好我也要回...”
剩下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余尔安回过头,看见拐角处通往二楼的一个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她很熟悉的人,一个她方才还提及的人。
荆砚一直没出声,他像是一尊雕塑,没有动作,没有呼吸,沉默地坐在那,现在依旧。
他安静地垂眸,看向站在门边的余尔安。
余尔安浑身的血液都僵硬住了,她不知道荆砚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荆砚究竟听到了多少。
直到卢承航跟上来,替她拉开大门,余尔安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强撑着慌乱,佯装平静地开口:“荆Par,您什么时候来的?”
是停留在上下级的生疏客套的问候。
荆砚定定的看着她。
她急促的呼吸,涨红的脸颊,因为紧张鼻尖冒出的汗珠,佯装镇定的声音......
他全都看在眼里。
“刚刚。”荆砚吐出两个字,清晰的看见余尔安呼吸平缓了几分。
这些年来,他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只为抵达终点。
荆砚一直以为,拜见神明,便是结束。
直到此刻,他发现并不是。
八年多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她。
找到她的时候,她受了伤,蹲在角落,背对着他,哭的伤心。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看见他的第一眼,不是惊喜,而是惊恐。
她说他找错人了。
她擦干了眼泪,但还是想哭。
只是她想找一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放声痛哭。
于是,他找来几块铁门,给她搭建起一个安全的屋子。
在那里面,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事,包括放声痛哭。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包括他。
他将屋子的钥匙给了她,然后离开,轻轻替她关上了门。
“早点回去休息,马上开始忙季了。”荆砚声音平和,仿佛真的只是上级对下属的工作叮嘱。
他语气顿了下,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最后,所有情绪都散去,他只缓缓念出她名字:“余尔安。”
是余尔安,不是余鲤。
他这一路颠沛流离,从不是为了拜见神明。
而是,守护神明。
如果神明不愿见他。
他心甘情愿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