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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神明 ...

  •   漫长的寒冬终于耗尽了力气,大漠深处吹来的风里,裹挟的不再是刺骨的冰碴,而是带着沙土微温的暖意。
      然而,随着严寒的退却,战争爆发的频率越来越高。
      苏御揽已经好几天没能碰见陆旻了。
      偶尔在营地的角落瞥见那道身影,也总是裹挟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看上去像是随时会猝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大漠的夜晚,即使春意渐浓,依然带着料峭的寒意,但已不再是那种能冻结骨髓的酷烈。风贴着地面盘旋,带着白日残留的沙粒温度,勉强可以忍受。
      苏御揽独自一人坐在半人高的干草垛上,仰着头,目光穿透稀薄清冷的空气,专注地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海。
      墨蓝色的天幕上,碎钻般的星辰冷冷地闪烁着,亘古而遥远,是他这几个月来唯一熟悉且不变的风景。
      身侧的干草忽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紧接着,身边的草垛明显地向下凹陷了一块。
      一个带着夜露寒气和尘土味道的身体坐了下来,挨得不算近,瞬间打破了苏御揽独自面对星空的宁静。
      苏御揽没有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深邃的天幕上,“在营地居所如此短缺的情况下单独给我一顶帐篷,你那些下属们不会有意见?”
      身旁的人似乎连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欠奉,声音低沉沙哑:“他们自愿的,没有意见。”
      “因为‘塔沙’?”苏御揽的目光终于从星辰上滑落,侧过脸,看向身旁模糊在夜色中的轮廓。
      这几个月,他如同困在无形的牢笼里。
      每日面对的,要么是那些如同天书般难以解读的文字符号,要么就是营地里喧嚣却完全无法理解的异族语言。
      时间在枯燥的煎熬中流逝,但他并非毫无所获。
      凭着惊人的耐性和一点点直觉,他竟也勉强摸索出了一些门道。他时常能捕捉到营地外传来带着狂喜与敬畏的欢呼,其中反复出现的一个音节就是“塔沙”。
      那个每日为他送药的巫医,眼神里的畏惧和恭敬也日益加深,几乎到了不敢直视他的地步。
      他隐隐觉得自己和那个被反复呼唤的“塔沙”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理清的联系。
      陆旻的身体在听到“塔沙”这个词时顿了顿,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回道:“嗯。因为你是‘塔沙’的孩子。”
      苏御揽看着他,沉默不语。
      陆旻继续道:“你的父亲是西域最后一位太子。西域倾覆后,他并未沉沦。相反,他倾尽所有力量,救赎了无数被当成牲畜贩卖、奴役的原西域子民。如今你看到的这些匈奴人,至少这支队伍里的绝大多数,他们的父辈或是他们本人,都曾是你父亲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
      “在他们心中,你的父亲是行走人间的天神使者,是这片大漠唯一的‘天人’。他是他们的救主,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图腾。”
      陆旻微微一顿,“……但‘塔沙’早已不在了,你是他血脉的延续。”
      苏御揽明白了陆旻口中的“塔沙”是谁。他蹙眉:“你们怎么证明?就只看我的长相?”
      “不止。”陆旻摇头:“你的眼睛是‘天神’赐予的色彩。这种独一无二的生机之色,据传是大漠最高传承者的血脉印记,是这片土地守护者的象征。这是深埋在大漠血脉里的秘密。”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苏御揽的耳侧,“大漠只有太子会在成年后佩戴流苏,它的形态与光泽,象征着大漠的生命之河——阿萨勒河。它代表神明对佩戴者的认可与赐福。唯有真正的传承者,才有资格佩戴它,并得到它的守护。”
      苏御揽听罢只道:“我不信仰神明。”
      陆旻并不意外,“但他们相信,并因此敬畏你。”
      苏御揽不再纠缠于这个强加于身的“神子”身份。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旻话语中一个微妙的词。
      “你总是说‘他们’,这听起来,你下意识里并不觉得自己属于‘他们’。”苏御揽停顿了一下,侧过头,“而你离开了中原,显然也不再是中原人。陆旻,你是什么人?”
      陆旻沉默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沉默都要长久。
      夜风卷起几根草屑,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最终,他道:“……我不知道。”
      苏御揽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让话题就此滑过,他顺势仰躺在身下的草垛上:“此刻闲着也是闲着,左右无事。不如和我说说你自己吧。”
      陆旻有些困惑:“我没什么好说的,你都知道。”
      苏御揽看着他:“那就说点我不知道的。”
      陆旻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沙丘轮廓,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西域彻底灭亡后,那些被打散、被俘的匈奴人,被赶进了羌州充当奴隶。后来有一次流民动乱,混乱中,他们趁机逃了出来,奔向附近的小国寻求庇护。”
      “可那些小国畏惧中原大周的威势,担心引火烧身,不敢开门接纳。那些匈奴人就跪在城外,一遍遍喊着,说他们都是神圣大漠的子民,宁可死在大漠的风沙里,也绝不再给邪恶狡诈的中原人当牛做马。如果非要为奴,也只愿侍奉自己的同胞。”
      “天神在上,小国的君主的动了恻隐之心,想着暂且收留,若大周日后追究,再把人交出去便是。可大周的天子大概是觉得为一群逃亡的奴隶兴师动众,越过大漠劳民伤财,实在不值当,便放任不管了。”
      “匈奴狼子野心,在庇护下一点点积蓄力量,最后反而反噬了那个收留他们的小国,将它彻底吞并,以此作为据点,开始公然尝试复国。有了立足之地,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不断袭扰大周边塞。而大周的天子,似乎只想固守,不愿主动出击,反倒让匈奴逐渐坐大。”
      “他们发动战争从边境抢掠粮食、女人、茶叶、香料还有药草等物资。我娘就是在一次这样的冲突中,被掳到了匈奴人中间。”
      陆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措辞,他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出生后,身形、长相都更像中原人。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塔沙’神迹的延续,而是天神赐福失败的残次品,一个不该存在的‘杂种’。”
      “匈奴人从不真正接纳我。我娘教我中原话,教我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什么就去抢,别管成败,别问生死。”
      陆旻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我不明白……但我照做了。我按照我娘的意愿抢过匈奴人猎到的野兽,抢过他们分得的战利品,可那些东西,拿到手里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成功了是匈奴人的清算报复;失败了是我娘的鞭子。成与败,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后来有一次打猎,我在战场边缘,把重伤昏迷的木勒提拖了回来。他有很多忠心的追随者。木勒提会和我说话,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把我当个人在交流。渐渐地,因为他的缘故,我在匈奴人中间,也能开口说上几句话了。”
      “木勒提觉得我追踪猎物和设伏的方式特别,让我带兵,没有哪个纯血的匈奴战士愿意听从我的号令。所以我手下的兵,都是和我一样的‘杂种’。有些人的体格甚至比匈奴人还要魁梧,只因血脉不纯便永远低人一等。他们无处可去,只能跟从我。”
      “我带他们打猎,每次都满载而归;我带他们上战场,奇袭、包抄、断后……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多的战利品,我的队伍里,从没有人受过重伤。我们抢回来的物资总是最多的。慢慢地,他们开始称呼我为‘莫尔根’。在此之前,他们叫我‘乌祁尔’,意思是奴隶,但从那以后,‘莫尔根’就是我的名字。”
      夜风吹过,带来更深的寒意。陆旻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更深的迷茫:“他们……我的那些‘杂种’兄弟们,渴望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用血和命去换一个被承认的可能;木勒提,他想要我指挥更多的军队,为他攻城略地……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上战场,不想要那些物资,也不想指挥谁去厮杀……但我还是去做了,而且,做得不错。”
      他微微仰头,望向无垠的星空,眼中却是一片空洞,“我不被匈奴接纳,却又亲手指挥着队伍杀了不少中原的士兵。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属于哪里。木勒提曾告诉我,在战争的洪流里,在不断的拼杀中,我终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明白。”
      苏御揽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陆旻的声音彻底沉寂在夜色里,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中原,或许只是因为有人想要你这么做。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救我,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他们供奉的‘塔沙’的孩子,是他们信仰的象征。”
      陆旻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立刻摇了摇头,他侧过脸看向苏御揽:“不,你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自己内心的想法,然后笃定地说:“是我想救你。”
      苏御揽安静地看着他:“为什么?”
      陆旻再次沉默了。
      他微微蹙起眉,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困惑。
      为什么呢?
      对一般人而言,答案如此简单,收留的恩情,多年的照顾,足以构成拯救的理由,可这绝对不是陆旻的答案。
      他像一片飘零的叶子,无欲无求,没有强烈的自我渴望,行动只源于某种模糊的本能或外界的推力。
      他想救苏御揽,就像他曾经去抢东西、去打仗一样,只是“做了”,至于深层的缘由,他从未思考过,也无法理解。
      苏御揽看着陆旻脸上那近乎空白又绞尽脑汁的迷茫,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所以从前我问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总是反过来问我想让你做什么,是因为你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是吗?”
      陆旻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立刻点头,“嗯。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我答不上来。”他微微垂眼,声音低了些,“但我也不想……不回答你。”
      苏御揽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既无欲无求,心思一片空白,当初又怎么会选中‘当将军’这个理由来搪塞我?”
      陆旻几乎没有犹豫,他的回答直接得近乎天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逻辑:“因为你好像对那个人不一样,我以为将军是你追求的目标。”
      苏御揽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后,猛地愣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心口,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陆旻并未察觉,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解释道:“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试着去追求旁人渴望的东西,想着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虽然最后,我还是不明白那些东西为何值得他们那样疯狂。”
      他看向苏御揽,“你看他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不同,我以为‘将军’就是你的追求。”
      苏御揽许久没有说话。
      他轻叹一口气,仰头看漫天星光,许久才开口:“陆旻,我的追求,从来不是他的身份,不是‘将军’这个头衔,仅仅……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陆旻皱起眉,似乎在努力理解苏御揽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诚实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想法。我追求的,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苏御揽闻言有些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你这般心思自然不明白。”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你习惯把旁人的渴望当作自己的追求。那么,我想守住边塞,守住那片土地上的安宁,这难道不是一种强烈的渴望?你为什么却又要亲手摧毁它?”
      陆旻看向苏御揽,眼神里没有任何愧疚或辩解,他的回答简单直接,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划开了两人之间最深的鸿沟,他说:“我不理解你们这种归属感。”
      夜风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卷起几缕干燥的草屑。沙丘的轮廓在星光下沉默地延伸。
      过了许久,一声极轻的笑从苏御揽唇边逸出,打破了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陆旻,”苏御揽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微凉的夜风,清晰地传入陆旻的耳中,他说:“你动摇了。”
      陆旻的神色是真切的困惑。他努力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结论。
      动摇?他连自己扎根何处都不知道,又谈何动摇?
      “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这些年在中原的日子让你产生了或许可以留下的模糊念头。直到战争爆发,那点模糊不清的连你自己都抗拒的归属感和你一直以来的认知产生了矛盾。”
      “所以你用背叛打破这种可能被驯服的假象,用主动制造冲突来证明自己的不可定义。你在和自己较劲,用最激烈的方式,斩断那丝让你无所适从的可能。”
      陆旻愣住了,那些模糊的、无法言说的躁动和冲动,突然被苏御揽赋予了清晰的形状和名字。
      他垂下眼眸,随即,一个浅淡的笑意在他唇边绽开,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好像是这样吧……”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吗?”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苏御揽,眼神里少了几分空洞的迷茫,多了些清晰的了悟,“我或许明白为什么救你了。”
      苏御揽心中有一种第一次真正窥见这个待在自己身边近十年却始终如隔雾看花的徒弟内心深处的诡异成就感。
      这感觉太陌生且莫名其妙,让他心底隐隐发毛。
      然而,在这份不适之下,竟又奇异地缠绕着一丝说不出的轻松,他压下这份翻涌的异样感,几乎是下意识地随口接道:“为什么?”
      陆旻的目光坦然而直接地落在苏御揽脸上,没有丝毫闪躲。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我只有一个身份是清晰的,那就是你的徒弟。”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认知的重量,“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认可的存在证明,我不想你消失在别人的规则里。”
      他表达得很笨拙,却异常直白而纯粹。
      苏御揽沉默了一瞬,随即移开目光,淡淡道:“这身份是你自己硬找上门来的。如果我现在再问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死缠烂打地拜师……你大概又会说不知道,对吧?”
      陆旻毫不犹豫地点头:“嗯。我只是想这么做。”
      苏御揽彻底不说话了。
      他阅人无数,擅长识人辨心,可偏偏在陆旻这里,碰上了一堵又软又硬的墙。
      这壁碰得实在憋屈,有力无处使,有理说不清。他干脆扭过头,重新望向那片浩瀚却冰冷的星空,用沉默表达着他此刻的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如同大地沉重的心跳,穿透寂静的夜幕。
      开春了,短暂的休憩结束,战鼓再次擂响,预示着又一轮无休止的冲突与死亡即将拉开序幕。
      陆旻立刻从草垛上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方才那片刻的困惑与了悟瞬间被收敛,又变回了那个被战事和疲惫裹挟的“莫尔根”的模样。
      “陆旻。”苏御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陆旻停下脚步,侧过身,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苏御揽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天空,漫不经心道:“既然你心中空无一物,无所牵挂,而我心中又正好诸事繁多,麻烦得很。不如你替我通知一声边塞那边,就说我在这里,还活着?”
      带话过去,若是对方当真了,定会凶猛地打过来,若是对方没当真反而把这句话当成了挑衅,定会更加凶猛地打过来,这不是上赶着讨打吗?
      陆旻定定地看着苏御揽的背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师父,我不是傻子。”
      苏御揽闻言缓缓转过头,看起来有些失望:“哦……不是啊,那就不勉强了。”
      陆旻礼貌地微微颔首行礼:“还有其他吩咐,可以交代巫医。他们听得懂中原话。”
      苏御揽看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地的阴影里,这才缓缓叹了口气。
      他重新仰起头,视线投向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然而,璀璨的星辰此刻却失去了吸引力,冰冷的星光落在他眼中,只映出一片越来越浓的焦躁与不痛快。
      两年多了……
      他不在谢倾珩身边,已经两年多了……
      无意识地,苏御揽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袖中那唯一贴身带着的旧物。
      他缓缓闭上双眼,像是溺水之人,而那条属于谢倾珩的发带此刻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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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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