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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慕尼黑 Münch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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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粘稠的浅眠中醒来,车子已停稳。钱煜珩看了下手机:九点近五十分。
接续的长途车很快就要开出,她慌里慌张起身从架子上取行李。背包砸下来时勾到耳机线,扯着手机乱作一团,落了她个措手不及。
“当心点。”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一只大手帮她托了一把书包。
在这异国他乡,一上来就说中文的陌生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钱煜珩回头去看,一位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亚裔男子,穿着身黑色长风衣,高个子挡住了车里本就不亮的灯光。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欸,不好意思。”她先道歉。想不起这人是谁,可能在白人堆里遇到个同胞,看谁都会觉得眼熟吧。
那男人深邃的眼眸盯了她一刻,低头看路从她身旁走了。
钱煜珩拉着两件大行李赶去下一程的发车站台,又遇见了那个男人。
“啊,刚才,谢谢您啊。”钱煜珩刚好排到他身后。
“不足挂齿。”男人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他把大旅行包提起来,道:“钱煜珩,好久不见。”
“您认得我?”钱煜珩意外,停下了刚把行李箱拉杆收回去的手,看着他把包扔进行李舱,又折返。
“当然,你签的名,我看过无数次。每一划落在哪,我都记得。”那人说着,顺手帮她拎起行李箱,也码进行李舱。
眼前的身影一下对上了多年前那个在病床边坐着的黑衣男人,那种沉重而颓丧的感觉还在,但也多了些别的。
钱煜珩感觉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明明已经到了更南的城市,这里的夜风却好像更冷。
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上车验票了,她连忙追上去,也急匆匆验过票,支支吾吾地问:“您是……师兄的……高明师兄的……哥哥?”
前面的人听到那个名字,好像怔了一下。
钱煜珩想叫他,却发现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好意思,我该怎么称呼您?”
“陈贤。”他侧头,微微低了一低,重复道:“我叫陈贤。”
钱煜珩没敢和他并排,而是坐在了后一排靠走廊的位置。
大巴很快开动了,这车要坐一整夜,不年不节的,乘客稀稀拉拉。
她又把耳机塞上,继续播放刚刚的歌单。但什么都听不进去,她不住地从椅缝间往前瞥。
她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想探个究竟。
走廊另一侧的黑人小哥关了阅读灯,把脸蒙进了帽子里开始睡觉。钱煜珩鼓起勇气,扶着椅背探身到前排,摇摇晃晃的地问:“我睡不着,能和您聊聊吗?”
前座的男人没有抗拒,抬手把垂到旁边座位上的外套衣摆拉了起来。
“您去意大利做什么?”钱煜珩落座,搭讪的话题却从别处切入。
“去参加定期培训,顺便见个承运人。”
她想了想,问道:“您做物流生意吗?”
“开货车的。”陈贤很自然地回答。
钱煜珩记忆里见到他好像都是西装革履的,就连在医院里最落魄那时候,他也是一副白领精英的样子。
“记得您以前好像不是做这行的?”她问。
那人手肘支在窗沿,撑着下巴,侧脸过来。
她这才得以仔细端详他的样子。
刚刚在外面见他,只印象他身材挺拔、高大匀称,没有丝毫发福的迹象。这一近看,钱煜珩才看清他健康的肤色、俊朗的五官。
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连鬓角都花白了,但他的双眼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容纳着平淡而温和的笑意。他举手投足都很绅士,整个人睿智、稳重,还带着难以让人忽略的神秘感。
更重要的是,他带着过去的记忆,带着钱煜珩一直想了解的故事结局,让她无法自控地想接近他。
“嗯。”陈贤应了声,眼角挤出鱼尾纹,“你说的那个以前,已经像上辈子了。”
钱煜珩回想初识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彼时自己还在读博士,后来,毕业前被师兄叫去给他见证预设医疗决定的时候,距今也有十余年了。
十年,换了多少个环境,确实想来恍如隔世。
但十年前的故事还历历在目。年轻时一瞬的绽放,就已经是一生最值得书写的旋律,那之后,都像是无关紧要的噪音。
“确实。”她附和。不知该说什么,就问:“您做这行很久了吗?”
“不算很久,三四年而已。”
钱煜珩深感自己年纪见长,聊天能力没见长。
她又问:“欧洲好找工作吗?”
“这边货运司机短缺,太苦了,没那么多人愿意做。”
钱煜珩有点意外:“那……您为什么来这边做?比国内收入高吗?”
“我只是喜欢在路上,”陈贤笑得有点牵强,“一连几个月,漫长的、无尽的路……”
钱煜珩的尬聊并没有冷场,这个叫陈贤的男人没有她记忆中和想象中那样冷酷,甚至可以用健谈来形容。
他讲起自己成为货车司机的故事,讲起拿执照的过程中搭班子的车长、讲起运货路上遇到的同行。
“……他们不少是东欧来的司机。我和他们不同。他们思念家乡,渴望回到平静的生活、渴望回归家庭。而我是想要这样的漂泊奔波,想要不知道下周我身在何处。”
“他们很多人思想挺单纯的,因为他们曾经身处的环境太过动荡。仅仅是能挣到够吃饭的钱,仅仅是想到老了之后能有钱看医生,就很幸福了。和这种人同道,很多时候能放松一些。”
“但也很卷啊,这就是为什么本地人厌恶外来劳工,他们可以仅要求很少的报酬,造成恶性竞争。我夹在两方之间,不上不下,但我也不是很在乎,其实我不在意工资高低,心态平和就行了。”
“原来您是追求自由。”钱煜珩一直插不上嘴,应和着往座椅里缩了缩。
陈贤盯着她沉默了一下,似是想反驳,但开口只是问:“你呢?”
“我……”钱煜珩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茫然回想了一阵,总结出一句:“我一直在学校里。”
“十年了,你在追求什么?”男人纠正她对问题的理解。
这句话有魔力一般,在和那如夜色般浓厚的墨黑色双瞳对视的瞬间,钱煜珩脑海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煜珩,以后想做什么?”
她牢牢记得那一幕。
她那被病痛折磨得连讲话都很艰难的师兄,用虚弱不堪的声音,问她想要什么。
她记得自己大概说了那套固定答案:“按部就班,文章发得好的话去高校找个教职。运气不好的话,就知难而退,回老家找个稳定工作。”
她记得这个回答,让师兄很不满意。
她记得这个回答,她自己也很不满意。
“我在追求师兄十年前想要的那个未来。”鬼使神差地,钱煜珩斗胆说出这样一句话,语气像在宣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