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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无声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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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是被稀释的机油,黏稠而缓慢地流动着,裹挟着金属的碎屑、橡胶的磨损和难以言说的沉淀物,附着在修车行的每一个角落。转眼间,斐拾荒的“荒草修车行”在这条充斥着轮胎痕迹、汽油味以及城市边缘特有喧嚣的后街上,已经矗立了整整三年。
招牌是她自己亲手焊制的,寻来的废旧铁皮,边缘还带着些许岁月的锈迹,她用角磨机仔细地打磨过,不算光滑,却有一种粗粝的真实感。然后用近乎狂野的笔触,刷上深绿色的油漆,字是“荒草”,歪斜,却仿佛带着根系般的力量,深深嵌进铁皮里。不像个修车行,倒像某个蛰伏于地下的摇滚乐队遗世独立的名字,带着点不顾一切、在废墟中也要生长的野气。店面不大,通间结构,被一道半人高的工具架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接待和等候区,后面则是她的主战场——两个并列的维修槽。各种工具,从巨大的扭力扳手到精密的电子测仪,都被她分门别类,悬挂在软木板上或用磁吸条固定,擦得锃亮,如同士兵等待检阅。水泥地少见积存的油污,只有常年浸润、无法彻底清除的淡淡汽油味,混合着冷硬的金属、温热的橡胶以及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复杂地、固执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构成了这里独一无二的呼吸。
这里,是她的王国,也是她的堡垒。她用汗水和时间,一砖一瓦地,将过去那片泥泞的、漏雨的、充斥着不确定性的荒芜,筑成了这片虽不宽阔,却能遮风挡雨、自给自足的坚实土地。这里的每一个螺丝的紧固,每一次故障的排除,都遵循着清晰的物理规则,没有模棱两可,没有言不由衷,这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安心。
斐拾荒比以前更沉默了。这种沉默并非空洞,而是像被无数次捶打后密度极高的金属,沉甸甸的。早先跟着她、后来留下的两个学徒工,私下里都敬畏地叫她“荒姐”。她技术极好,经验老道,一双耳朵能听出发动机最细微的杂音,一双手能感知底盘最隐蔽的松动。收费也公道,从不看人下菜碟。但她从不与人闲聊,拒绝一切工作之外的无效社交。那双曾经在楚留昔面前,偶尔会如冰裂般泄露出一丝温柔或挣扎的眼睛,如今像是两口被抽干了水源的深井,幽暗,枯寂,再也映不出什么波澜。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低于地面的维修槽里,或者整个人几乎埋进掀起的引擎盖中,只有需要传递工具或下达指令时,才会用简短、精准的词语,手势往往比语言更多。
她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刻板。清晨七点,准时拉开银灰色的卷帘门,那“哗啦”的声响,是她一天开始的号角。接着是检查设备,整理工具,等待第一辆需要诊断的车辆。中午,固定吃街角那家快餐店的盒饭,十分钟解决。傍晚,送走最后一辆车,她会花上一个小时彻底清扫,工具归位,地面拖净,直到修车行恢复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整洁。然后关门,回到那个离修车行只隔两条街、同样整洁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公寓。一室一厅,白墙,木地板,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装饰。她不再去捡废品,那曾经串联起她们相遇时光的习惯,被她连同那串在风中叮咚作响的金属风铃、那枚刻着“荒”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铜币,一起深藏在公寓储物箱的最底层,上面严严实实地压着一个沉重的旧工具箱,如同封印了一段不愿、也不敢触及的过往。
又是一个寻常的,被初夏阳光晒得有些懒洋洋的午后。光线透过半开的卷帘门,被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粗大条纹,投在满是工具划痕、却依旧干净的水泥地上,光斑中尘埃缓慢浮动。斐拾荒刚送走一位熟客,是来换冬季轮胎的。她正蹲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块麂皮布,细致地清理一套刚用过的组合扳手上的油污。油污黑腻,沾在她指腹常年不褪的茧子和细微的裂纹里,像是浸入皮肤的纹身。
“请问……这里能检查一下刹车吗?感觉有点软,不太敢开快。”一个略带怯懦,清泉般温软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小心翼翼地打破了修车行里固有的机械韵律。
斐拾荒没有抬头,视线依旧专注在扳手的棘轮结构上,只是用沾着油污的手背,干脆地指向旁边的等候区:“车停那边,等一下。”她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像金属敲击。
她继续着手里的活,动作不疾不徐,直到将最后一把扳手的每一处齿牙都擦得干干净净,泛出金属本色,才依序放回工具箱特定的格位里。然后,她直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看向来客。
那是一对年轻的女孩,像无意中闯入这个钢铁世界的异色植物。站在前面问话的那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开衫,长发乌黑柔顺,如同绸缎般披在肩头,脸上带着点不安和拘谨,眼神清澈,像一只误入机械丛林、蹄子轻盈的小鹿。她身后半步,站着另一个女孩,风格截然不同——利落的黑色短发,脸上不施粉黛,穿着宽松的工装裤和厚底的马丁靴,脖子上挂着个造型古怪、像是某种齿轮组合的金属项链,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欲,正紧紧牵着“小白裙”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斐拾荒的目光在那双紧密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开了。平静如同死水的心湖,最底层的淤泥仿佛被搅动,泛起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泡。心口某个早已结痂、硬化成铠甲的地方,像是被某种柔软却坚韧的羽毛极轻地搔刮了一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带着铁锈味的酸胀感,无声地弥散开。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沾满油污的手指。
“哪辆车?”她问,声音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就那辆,红色的polo,停在最外面那个。”“小白裙”连忙指了一下,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客气。
斐拾荒走过去,拉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座椅被调得过于靠前,她需要费力地缩着长腿。点火,引擎发出平稳的怠速声。她踩了几脚刹车,踏板行程果然偏长,反馈力不足。又下车,打开发动机盖,看了看刹车油壶,液面偏低,颜色也显得有些浑浊。
“刹车油该换了,可能管路里有点空气,需要排空。”她言简意赅地诊断,关上引擎盖,“要等一个小时左右。”
“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们不急。”“小白裙”连连点头,拉着她的同伴,在那张斐拾荒从旧货市场淘来、洗得很干净但表皮依旧不可避免有些磨损的旧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深陷,发出轻微的呻吟,像某种温顺老去的动物。
斐拾荒不再理会她们,转身去货架取新的刹车油和专用设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两道性质迥异的视线。一道是那个“小白裙”的,目光柔软,带着未谙世事的好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修车行,以及斐拾荒这个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另一道是那个短发女孩的,更直接,也更警惕,像雷达一样扫描着环境,评估着空气里是否存在威胁的因子,目光最后长久地落在斐拾荒的背影上,带着掂量和探究。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她有些微的不适,脖颈后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却又莫名地,勾起一种遥远而熟悉的错觉。很多年前,在那个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小屋里,也有一个人,最初就是用那种混合着好奇、依赖、怯生生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惶惑目光,打量过她那个堆满捡来的“宝藏”、弥漫着贫穷却生机勃勃气息的角落。
她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甩掉脑海深处试图浮出水面的影子,将所有的注意力强行拉回,集中在手中的刹车油瓶、排油管和需要松开的阀门上。
维修槽里,斐拾荒动作熟练地升起车辆,找到刹车分泵的放油螺丝,接上透明的软管,另一端导入废油收集瓶。她的世界在这一刻急剧收缩,只剩下冰冷的扳手、流淌的、带有腐蚀性的液体,以及需要严格遵循的物理规则。这里没有复杂难解的情感纠葛,没有无法兑现的承诺,没有言不由衷的伤害与离别。一切都有迹可循,有章可依。拧紧,松开,排空,观察气泡,紧固。这套流程她重复过千百遍,如同一种令人心安的仪式。
等候区那边,传来低低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的交谈声。
“小园,你看,她的手好巧啊,动作好快,但是又一点都不乱。”是“小白裙”的声音,带着软糯的、毫不掩饰的惊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嗯。看见了。”被叫做“小园”的短发女孩回应道,声音偏低,带着一种与其外表相符的、沉稳的安抚味道,“你渴不渴?嘴唇有点干。我去旁边便利店给你买水。”
“不用,我不渴。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坐会儿就好。”白裙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依赖。
然后是一阵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小白裙”将头轻轻靠在了同伴的肩上,或者更紧密地依偎了过去。
斐拾荒正在拧紧放油螺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传来螺栓纹路的清晰触感。曾几何时,在那个狭小闷热、墙壁斑驳的房间里,也有个人喜欢这样靠着她,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用带着墨香和笔茧的手指,指着书页上那些她当时还似懂非懂的诗句,轻声念给她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时的空气,是黏稠而温热的,带着廉价泡面的咸香、二手书特有的陈旧气息,以及她们共用一块皂角洗完后、头发上残留的、清涩的植物味道,那是独属于她们两个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的气息。
她抿紧了唇,线条冷硬的下颌骨微微收紧。手下用力,加快了排空另一侧刹车管路的动作,仿佛要通过这加倍的劳作,将那些不请自来的记忆碎片重新镇压回意识的深处。
刹车系统保养进行到一半,正准备给轮胎复位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而暴烈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如同野兽的嘶吼,粗暴地撕裂了午后相对宁静的空气。紧接着是几个年轻男人放肆的嬉笑叫嚷声,夹杂着粗俗的俚语。几辆经过非法改装、外观花里胡哨、排气管被故意拆除消音器的摩托车,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停在了修车行门口,几乎堵死了出入口,张扬着一种肤浅的威胁。
几个穿着紧身T恤、刻意勾勒出肌肉线条、露着大片彩色纹身胳膊的年轻人,嘴里叼着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烟草和廉价古龙水混合的气味,眼神轻浮地扫过空旷的修车区,最后像发现了新奇猎物般,黏在了等候区那两个女孩身上,尤其在气质纯净、与周遭环境形成强烈反差的“小白裙”身上,停留了令人不适的长时间。
“老板,换个机油!快点!”为首一个染着扎眼黄毛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喊道,目光却依旧肆无忌惮地在女孩们那边逡巡,嘴角挂着一丝油腻的笑意。
斐拾荒从维修槽里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排队。”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块落在水泥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和重量。
“排队?”黄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厚重的机车靴鞋底故意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就换个机油,很快的,美女,通融一下呗?给你加钱也行啊。”他这话是对着斐拾荒说的,但轻佻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沙发上的两个女孩,那种打量带着明确的侵犯性。
“小白裙”明显被这阵势吓到了,脸色微微发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沙发深处缩了缩,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抓住了身边小园的手臂,像是寻找唯一的浮木。短发女孩小园则瞬间挺直了背脊,原本靠在沙发里的松弛姿态消失不见,眼神变得锐利,像只被入侵了领地、进入全身戒备状态的小豹子,毫不畏惧地回瞪过去,尽管她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丝紧张。
“我说,排队。”斐拾荒重复了一遍,声音沉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层寒霜。她放下手中的扭矩扳手,工具与金属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哐当”声。然后,她动作利落地从低于地面的维修槽里撑跳上来,落地平稳。她个子高挑,常年与沉重工具和零件打交道的劳作,使得她的身形虽然清瘦,却挺拔而蕴藏着一种不容小觑的、如同钢丝般坚韧的力量感。此刻她站在那几个虽然年轻气盛却略显虚浮的混混面前,竟有一种无形的、基于实力和冷静的压迫感,如同磐石面对喧嚣的浪花。
她没有去看那两个受到惊吓的女孩,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径直走到黄毛面前,用自己整个身形,不着痕迹地、却又完全地挡在了他和等候区之间,隔断了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探针,或者是精密仪器发出的扫描光束,直直刺入黄毛因为酒精或熬夜而有些浑浊的眼中:“你的车,挡我门口了。影响进出。”
黄毛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恐惧,也无愤怒,只有一种看待障碍物般的纯粹审视。但碍于在小弟和“目标”面前的面子,他还是强撑着,梗着脖子,试图用音量壮胆:“怎么?开个破修车行这么拽?知道这条街谁罩的吗?知道我是谁吗?”
斐拾荒没接话,脸上甚至连一丝嘲讽的表情都欠奉。她只是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指纹解锁,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朝向黄毛。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本地城管和交警联合执法队的电话预览界面,拨打键触手可及。“拖走,”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提高,“或者,自己挪开。”她连多余的威胁或警告都懒得给予,直接给出了两个冰冷的选择题。
黄毛的脸色变了几变,青白交错。他盯着那个屏幕,又看看斐拾荒毫无转圜余地的脸,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几句脏话,内容涉及性别和职业侮辱。但最终,他还是悻悻地一挥手,色厉内荏地对着同伴们说:“妈的,晦气!先把车挪开,一会儿再说!”一行人灰溜溜地转身出去,跨上摩托车,引擎再次发出泄愤般的轰鸣,歪歪扭扭地驶离了门口,停到了街对面不远处。
修车行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静,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段突兀插入的噪音。只剩下更换刹车油后,最后检查时,油液在密闭管路里流动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以及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规律的“滴答”声。
斐拾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没有任何击退麻烦后的得意或放松,重新回到维修槽,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将拆卸下的轮胎装回,用扭矩扳手严格按照标准力距紧固螺丝。
“谢……谢谢你。”过了一会儿,那个怯生生的、带着余悸的声音从等候区传来,是那个“小白裙”。
斐拾荒背对着她们,正弯腰检查轮胎气压,没有回应,只是幅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长发随着动作滑落,遮住了她的侧脸。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叫小园的短发女孩走了过来,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带着些许迟疑。她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出了一层冷汗。她将其中一瓶轻轻放在维修槽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工具箱平面上,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的,但之前那股明显的警惕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和别扭的情绪:“给你的。”
斐拾荒正在用抹布擦手,动作一顿,看着那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幽蓝光的、不断向下淌水线的矿泉水,沉默了两秒,才低声道:“不用。”
“拿着吧。”小园坚持道,目光落在斐拾荒那双骨节分明、沾满黑色油污却稳定异常、仿佛能解决一切机械问题的手上,“刚才……多谢了。”这句道谢,比之前她伴侣的那句,多了几分重量。
斐拾荒不再推辞,用相对干净的手腕内侧,将那瓶水往工具箱更里面拨了拨,算是收下。没有再看小园,也没有说“不客气”。
小园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靠在维修槽边缘冰冷的金属护板上,看着斐拾荒利落地将最后一只轮胎装好,放下千斤顶,动作流畅得像一部运转精密的机器。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带着点试探:“你这里……就一直是你一个人?没想过招个帮手?”
“嗯。”斐拾荒的回答依旧吝啬。她开始收拾散落的工具,将它们一一归位。
“真厉害。”小园的语气里,这次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毫不作伪的佩服,“我以后……也想学点这个,修车,或者别的什么手艺。感觉比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敲那些没完没了的文档,酷多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尚未被现实完全磨平的棱角和向往,以及对另一种生存方式的憧憬。
斐拾荒终于抬起眼,认真地看了她一下。女孩的眼睛很亮,瞳孔是浅褐色的,在修车行白炽灯的照射下,像两块透明的琥珀,里面燃烧着一种熟悉的火焰。像极了很多年前,某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在垃圾堆旁,另一双在绝望和冰冷中骤然看到微光、抓住救命稻草时,迸发出惊人亮度的眼睛。那光芒,曾经也这样,短暂地照亮过她灰暗的世界。
“脏,累。”斐拾荒陈述事实,声音里听不出是劝诫还是陈述。
“我不怕脏累。”小园耸耸肩,带着一种年轻人的洒脱,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沙发上正低头玩手机、神色已经放松下来的伴侣,声音又压低了些,几乎成了耳语,“就是想……能有点真正安身立命的本事,不依赖别人。然后……保护好想保护的人。”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点狠劲,仿佛在宣誓。
斐拾荒正准备将千斤顶推回墙角的动作,微微一顿。这句话,太熟悉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记忆深处某个从未愈合的伤口上。曾经,她也以为,只要有力气,有技术,能修好漏雨的屋顶,能赚到足够支付房租和饭食的钱,就能为那个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抵御外界的所有风雨。可最终,当真正的风暴来袭——来自家庭的压力、社会的目光、对未来的恐慌——她才发现,自己构筑的堡垒如此不堪一击。她甚至连对方最需要的一句明确而坚定的“别怕,有我在,我们一起面对”都没能清晰地说出口。她只是沉默地,用更努力的工作、更细致的照顾来表达,却忘了,语言本身,有时就是最坚固的盾牌。
有些保护,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坚固堡垒,更是精神上的并肩而立和情感上的清晰回应。
她没有接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是沉默地将千斤顶归位,发出沉重的滚动声,然后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用力冲洗脸上的汗水和油污,试图也让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刹车系统很快彻底维护完毕,斐拾荒将车辆从维修槽降落,又进行了一遍全面的路试前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好了。”她走到等候区,对那两个女孩说。声音依旧平淡,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插曲和那瓶水,空气里对抗性的陌生感似乎减弱了些。
“小白裙”连忙起身过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小园则主动走到简易的柜台前准备结账。斐拾荒报了个数,比市面上的连锁快修店要便宜将近三分之一。
“老板,你技术真好,而且这里收拾得好干净啊,跟我以前想象的修车行完全不一样。”“小白裙”付钱时,小声地、真诚地夸赞道,脸上带着毫无城府的笑意,试图释放更多的善意,“我们以后车再有什么问题,还来找你,可以吗?感觉放在你这里特别放心。”
斐拾荒看着那张不谙世事、被保护得很好、充满善意和信赖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故作成熟老练、试图撑起一片天却难掩眉宇间青涩的短发女孩。她们紧紧牵着手,站在她的修车行里,站在这片由汽油和金属构成的世界中,像两株依偎着、努力从混凝土的缝隙里汲取养分、倔强生长的小草,脆弱得仿佛一阵强风就能摧折,却又带着一种属于青春的、近乎盲目的勇气和对未来的笃定。
她们的世界,刚刚拉开帷幕,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和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而她的世界,早在多年前那个楚留昔拖着行李箱、决绝地消失在雨夜街角的时刻,就已经轰然关闭,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灰暗的静物画。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随之抽离。
“嗯。”斐拾荒最终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单音节的回应,算是回答,也是承诺。她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两个女孩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可,脸上同时绽开明媚的笑容,再次道了谢,手牵着手,像连体婴般走到了那辆红色的polo旁。小园体贴地为伴侣拉开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坐进去,然后自己才绕到驾驶座。车子缓缓启动,小心翼翼地驶离了修车行门口的空地,灵活地汇入街上傍晚逐渐密集的车流,很快便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红色小点,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修车行里,再次只剩下斐拾荒一个人。还有那瓶孤零零立在工具箱上、水珠已经汇成一滩小小水渍的矿泉水。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点属于年轻女孩的、清甜的花果调香水味,但这微弱的气息,很快又被更加庞大、顽固的汽油和金属味道覆盖、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走过去,拿起那瓶水。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的清醒。她拧开瓶盖,塑料发出“咔哒”的轻响,仰头喝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干燥的喉咙,落入空荡的胃袋,激灵灵带来一片凉意,却无法浇灭心底那簇被意外点燃的、带着悔恨与惆怅的微弱火苗。
她走到门口,倚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望着街上已经开始亮起霓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又将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得一片金黄,建筑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如同巨人黑色的足迹。那对年轻情侣的身影早已不见,但她们牵着手时彼此依赖、浑然一体的姿态,那个叫小园的女孩说“想保护好想保护的人”时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爱意与责任的光芒,却像一根细小而坚韧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斐拾荒早已麻木、覆盖厚厚冰层的心湖。冰面出现了裂痕,冰冷的湖水开始渗出,泛起一圈圈带着苦涩味道的微澜。
她忽然想起,楚留昔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在修车行,而是在那个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如冰窖的漏雨小屋。她靠在她的肩头,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声音轻得像梦呓:“拾荒,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你修车,我写那些没人看的故事,我们有一个小小的、不用很大但很温暖的家,谁也找不到我们,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那时她是怎么回应的?她好像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那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以为,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拥抱就是最重的承诺。她以为,只要她拼命工作,总有一天能兑现那个“小小的家”。
可现在,在经历了失去、在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物理空间之后,她才迟钝地、痛彻地领悟到,楚留昔要的,或许不仅仅是沉默的拥抱和一個遥远的蓝图。她要的,是一个清晰的、被反复确认的、关于“小小家”的具体描绘,一个能让她鼓起勇气、对抗外面世界所有质疑和压力的、铿锵有力的、语言构筑的承诺。是“我们一定可以”的坚定,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在”的笃定。
而她,斐拾荒,一个从社会边缘的荒芜中独自爬出来的人,只懂得如何用双手构筑现实的、物质的堡垒,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汗水与成果,却笨拙地、可悲地不懂得如何用言语去描绘堡垒之内应有的温暖图景,如何去给予那种虚无缥缈却至关重要的精神支撑。她吝于表达,恐惧承诺,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不如一个拧紧的螺丝可靠。
那对偶然闯入的女同情侣,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她曾经的无力、笨拙和那份深藏于沉默之下的、致命的怯懦。她们未来要面对的,或许是来自家庭、社会甚至自我认同的相似的非议和压力,但至少,那个叫小园的女孩,眼神里有她当年不曾有过的、更加直白和勇敢的表达欲与保护欲,她在尝试用语言和行动,共同构筑她们的防线。
而她,只会沉默地修车,沉默地抵挡外界的恶意,沉默地付出自以为是的关心,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伤人的沉默,将最爱的人推向了远离自己的、风雨交加的黑夜。
斐拾荒靠在门框上,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嘴里,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在渐浓的暮色中一闪而逝。辛辣的烟雾被深深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熟悉的、带有自毁意味的慰藉。她看着青白色的烟雾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袅袅散开,变幻出各种虚无的形状,然后彻底消散在空气里,如同那些早已破碎、随风而逝的过往,抓不住,留不下。
她拥有了自己的修车行,不再为下一顿饭、下一个月租金而发愁。她可以保护自己的物理空间不受侵犯,就像刚才干脆利落地赶走那些混混一样,用冷静和实力就能解决。她甚至在这个街区赢得了一定的尊重和畏惧。
可她终究,没能学会如何用楚留昔需要的方式,去守护那段脆弱如荒草、却又曾经在她生命中疯狂滋长的爱情。她给了她根基,却忘了给她阳光雨露般的语言和承诺。
也许,有些人,注定只能在荒芜中相遇,在荒芜中汲取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可怜的温度相爱,最终,也因为无法共同将荒芜开辟成绿洲,而在更深的荒芜中永久地走散。相遇是偶然,分离是必然。
那对年轻的女孩,她们牵着手离开的背影,是否会有一个不同的、更加明亮的结局?她不知道,也无法预测。命运的风会吹向何方,谁又能真正掌控?她只是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抽完那支烟,直到烟蒂烧到滤嘴,灼热感烫到指尖。她才仿佛惊醒般,将烟蒂用力地碾灭在门口那个用废弃轮胎制成的金属垃圾桶里,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然后,她转身,走回修车行内部,抓住卷帘门的拉手,用力向下。
“哐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沉闷地回荡,沉重而孤寂,如同为一个时代落下句点。
这声音,将门内那个由她绝对掌控、却空无一人的钢铁世界,与门外那个车水马龙、充满烟火气却与她再无瓜葛的纷扰人间,彻底地、决绝地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