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轮回15 ...
-
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无声的泪水像滚烫的熔岩,灼烧着他紧握她的手背,也灼穿了他所有筑起的防备。周烨的心被这滚烫的液体烫得缩成一团,悔恨和心疼几乎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仿佛想将那冰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汲取那一点真实存在的暖意。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撞进了她的眼底。
那双眼睛!
不再是梦中古画里盲女宋清漪的空茫与失焦!
这双眼睛,在泪水的浸润下,如同被山泉洗过的墨玉,清澈、明亮,清晰地映着路灯的光,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那里面盛满了委屈、脆弱,还有一丝他无法解读的、深沉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画中人那种永恒的黑暗!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周烨沉溺于前世幻影的意识!
他猛地一震!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狼狈地、仓促地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骤然失去了那微凉的柔软触感,留下空落落的冰凉和一阵强烈的失落。他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指尖蜷缩着,仿佛那短暂的触碰是某种禁忌的僭越。
他这才彻底看清眼前的人——是钟漫漫!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着明亮双眼的钟漫漫!不是那个困在绢本画里、永远无法再看到光明的宋清漪!
尴尬和一种更深的混乱攫住了他。他刚才……竟然握着她的手……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他到底在做什么?!
“……进屋说吧。”周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狼狈和逃避。他避开她带着泪痕、充满探究的目光,率先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杯茶”的后门。
茶馆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外的路灯透进一点微弱的光。周烨摸索着打开了一盏靠近后门的小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小小的后堂。空气里弥漫着茶叶和木头的清香。
钟漫漫默默地拄着竹杖,跟着他走了进来。她靠在一张桌子旁,竹杖点地,发出轻微的“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让周烨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背对着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心绪。他感觉到怀中那卷画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陆老师……”钟漫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告诉我了……关于那幅画的故事。”
周烨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说,画里的人,叫宋清漪。是几百年前,一个住在山村里的盲女,医术很好。”钟漫漫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将陆老师讲述的那个关于盲女救世子、山村被毁、入王府、被毒杀、世子守坟一生的凄美悲情故事,缓缓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随着她的讲述,周烨背对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僵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画卷似乎在发烫,那里面承载的血泪和绝望,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当钟漫漫说到“一杯被下了剧毒的茶水……死在了她夫君的怀里”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当说到“世子……守着那座孤坟……在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中,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一生”时,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故事讲完了。
小小的后堂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周烨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痛苦、迷茫,还有一种近乎荒诞的抗拒。他的目光落在钟漫漫脸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最终,他苦笑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相信这个?”他指了指自己怀里紧抱的画轴,又指了指钟漫漫,再指向自己,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相信我们……就是这个……这个鬼故事里的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仿佛想用理智的否定来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宿命感。这太荒谬了!几百年前的盲女和世子?转世轮回?他只是一个开茶馆的山里人,钟漫漫是一个画家!他们的人生怎么会被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框住?!
钟漫漫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竹杖握柄。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不知道是不是鬼神之说,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故事里的人。”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他充满质疑和痛苦的眼神,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探寻:
“我只知道,这个故事……它解释了所有。它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做那个梦——那个永远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浓浓草药味的梦!在那个梦里,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痛苦!那种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像要把灵魂都碾碎一样!”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带着感同身受的悲伤:
“如果……如果陆老师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周烨怀中紧抱的画轴,仿佛能穿透布帛看到里面的“爱妻宋清漪”,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怜悯,“那么……那个世子……那个失去了挚爱、只能抱着她的骨灰回到废墟、独自守着一座小小坟茔、在痛苦里度过漫长一生的世子……他真的是……太可怜了。”
她的话语,没有指责,没有强加,只有对故事中那个饱受折磨的“世子”最深的共情和悲悯。这份纯粹的、跨越时空的悲悯,像一把最柔软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周烨内心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周烨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怀中的画卷差点脱手滑落!
可怜……
她说那个世子……可怜……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前世今生所有悲怆的痛苦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那个守坟的、孤独的、绝望的身影……和他梦中那个抱着冰冷身躯嘶吼的自己……和此刻怀中这幅画带来的沉重……轰然重叠!
他死死抱着怀中的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
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蜷缩着,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助笼罩。那幅数百年前世子为爱妻所绘的画卷,此刻被他紧抱在怀,像一个无法挣脱的、血泪铸成的枷锁,也像一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慰藉。
钟漫漫看着他痛苦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怀中那承载着沉重过去的画轴,握紧了手中的竹杖,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悲伤,有怜惜,有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夜,深了。
茶馆里,一个抱着前世血泪画卷的男人在无声恸哭。
一个握着今生竹杖的女人,在沉默地凝望。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数百年的生死相隔,是刚刚知晓的惨烈真相,是汹涌澎湃却无处安放的情感,还有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问题:
这宿命,他们该如何背负?这今生,他们又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