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劫》眉晓晓

14、第二篇第五章 缘出无明

　　老者的双眸看起来通透清澈，眼角眉梢闪耀着一种跟年龄不符的光泽，他眯着眼仔细的打量我，终于，嘴角缓缓勾起，挤出一抹苦笑，声音涩涩的：“怎么，你都知道了？”。
　　我默然无语走向那位老者，心下伤怀。是啊，知道了。
　　知道了你变化成跟青禾一样的面目诓骗我；知道了你将我易容成丑女，费尽心机隐瞒，最终还是被青禾认出了我；知道了你黯然所说的“她就是念金刚经走的”并不是说曾经的前尘往事，而是预言我将念金刚经出离这个世界，重返天上。可是，既然你明知道结局，为何还要设局？
　　红日西沉，四下依是静寂，老者急促的咳嗽声在空旷的院落中显得异常刺耳。他终于不再痴痴地望着我，垂下一头银丝，黯然道：“凡间的这个皮囊真是不中用！你这一去天上没几日，我在此处几十年过去了。”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不可逆转。”我遥遥的望着远方的天际，朗声说道：“天道尚且无常，何况肉身。”自古以来凡间的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想长生不老，可是最后也不过是徒然慨叹留不住的青春留不住的时间。
　　夕阳的余晖照在老者的肩头，他不再看我，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挡在眼前，绚烂的阳光透过指缝倾泻了一脸，点染成绝色的绯红。
　　“一生生一世世的走过来，却一直没能将你看清，是我太笨了吗……或许，你原本就是这样绝情绝爱的……”他哑声说道。
　　“我不过是因急事外出几日，来不及同你招呼，你便乘此机会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的一片真心……当真如此的不堪吗？”他的手依是遮挡在眉上，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可是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是这个世界横插进来的半路过客，而我为了见你……到此间投胎，从幼儿等到了少年，从少年等到了青年。并且从少年时期开始……每天易容成青禾的模样，免得有一天会因为横空冒出来的两个青禾让外人生疑。”
　　天空中出现神秘的蓝灰色光晕，同时有迷人的紫光跟随着落日一并下移。在这令人目眩的蓝紫色光辉中，我打断了老者的喃喃话语，“狄光真君，恕我冒昧。如果是正常的投胎转世，是逃不过隔阴之谜出胎之闷的，即便挽木大陆上胎儿的出生与别的国土略有不同。可是，你我心知肚明，就算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如果不是八地级别以上的，经历了隔阴之谜肯定也是要忘却前世种种。敢问您却又是如何做到不忘前尘的呢？身为仙家打诳语不太好吧！”我冷哼一声，不肯相信那些说辞。能够在我换了身皮囊，成为这个异世界的大小姐后依然能够一眼认出，这种功力，又岂能是一个投胎之后的肉眼凡夫所能拥有的！
　　“娘子，你重返此地，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话吗？”狄光真君尘世的肉身严青天此时嘴角隐隐含笑，眼中尽是戏谑的神情。
　　我的心头一紧，该称呼他狄光真君还是严青天呢？明明就是同一缕魂魄却是不同的存在，新婚时的一声“娘子”似乎刚刚喊过，而今他已然是个迟暮的垂垂老者。
　　曾经，对于我们两个纠缠不清的过去，我所能给予的评价是“孽缘”，而今，对于他适方才的妄语我更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可是，相对于我的冷言冷语，他的面上则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他说：“天道循环，因果不灭。唯有舍弃一些，方会得到另一些……我自己也是有所付出才换来不忘前尘。”
　　“你这又是何苦！”我憋了半天方才挤出这几个字来，一扫方才的孤冷之意。
　　“不知道师姐如何认为……倘使用全部的修为换来一世的相守……值得还是不值得？”狄光真君开始称呼我为师姐，那是因为某一世我们曾经拜在同个师父门下。
　　自然是不值得！
　　虽如是想，我却未曾将此话说出口，只是暗自叹息。我这个师弟的倔脾气跟那月宫砍桂树的吴刚几乎一模一样，明知不可为，却一定要削尖尖脑袋钻牛角，为难自己。
　　万般无奈之下，我唤出自己的五大护法，对着金木水火土发问：“你们几个且来说说，用全部修为换一世相守，值还是不值？”
　　突然被施法招来的五名夜叉将，完全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他们俱都是一脸迷茫，眼中写满疑问。
　　“我是问你们，抛却天人全部的修为，只是为了换取凡间一辈子的相守，这种蠢事到底做的值得不值得？”我好心的重复了一遍问题。
　　五个夜叉面面相觑，很快读懂了我话中的意思。
　　“自然是不值得！”阿金第一个抢答成功，声如洪钟，也第一时间获取了我的认可，我点头称赞，加十分。
　　“肯定是不值得！”阿木也掷地有声的回答。
　　“绝对是不值得！”阿水也瓮声瓮气的紧随其后。
　　“非常的不值得！”阿火的声音也是铿锵有力。
　　阿土的回答最是有意思，他叽叽咕咕了半天，才表态说：“我可不可以不要回答这样丢脸的问题？”
　　我一摊手，笑道：“师弟，您看，已经有五种不同的回答了，您看您选哪个答案比较可心？”
　　“是吗……这种蠢事……”空空如也的大屋，连狄光真君的声音亦是显得空灵，他沉静如水，一字一顿地说：“这种蠢事果然还是不值得！”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脸部肌肉僵了半天，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只言片语来化解这份浓浓的尴尬。最后，想出一个话题来：“可知我家弟弟虬白投胎去了哪里？”明明掐指便可知晓的事情，却还要问他，真的是被逼到一定份上了。
　　狄光真君在椅子上微微挪了挪身子，干笑两声，说话时竟有些嘲笑的意味：“不是说修行越到后来越是冷血吗？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心中除了修行什么都装不下吗！呵……竟然惦记那个没多大缘分的假弟弟？”
　　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我们的回答不合您心思，也不能如此的打击报复呀！我立时出声喝住了他的冷嘲热讽：“您说错了！不是冷血更不是麻木不仁，而是将这种自私的两个人之间的爱、家庭之间的爱，乃至亲戚朋友间的这种小爱升华成为一种大爱。在这种大爱面前众生平等，既然众生平等，自然也就不会将太多的情感赋予某些特殊的人。”
　　狄光真君嘴角一撇，眼神之中全是对我那番慷慨陈词的不认同：“众生平等？呵，有意思！白开水一般的情感，想爱的人不能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说这话时，五名夜叉护法也有志一同的望向我，等着听我的回答，一脸的求知欲。
　　“此一刻爱，下一刻就可能变心；这一世爱，下一世却成为路人，忘记前尘转爱其他。请问师弟，这种爱又有几分真呢？很多事情，现在执着不放手，可是，等到修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明白，那不过是钞无明’。”我话语恳切，把师父赐我的那两个字全部转赠。
　　因了我这番话多少有些道理，狄光真君并没有立时出言反驳，他垂下眸，开始了长久的沉默。五夜叉再次很有默契的将视线投向狄光真君，完全傻呆呆的样子，让人看了实在闹得慌。
　　“师弟，如果你能在这一世的临命终时放下执念，往生后你的修为将得到很大的提升……你的资质，本就不该浪费在男女情爱上。”虽然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进去，可是我只有继续规劝一途，并且贴心的将“您”换成了“你”。
　　见我如是说，狄光真君只是悲伤的凝视我，刚要开口，却欲言又止，最后侧过头去不再搭理我。大致他要表达的意思我是明白了，基本上是认为对牛弹琴跟我无法沟通，认为我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
　　我斟酌了下，想想自己重新回到此地的初衷，想想适方才师父对我说的话，打起精神继续不屈不挠的对着狄光真君“弹琴”，你弹我来我弹你，互通有无嘛！
　　“师弟，我这一次下来看你，只是为了了缘。”
　　五大护法齐刷刷的点头，口中哼哼：“恩恩，了缘。”
　　“了缘你知道吗？了结所有善缘恶缘不再结新缘。”
　　五大护法继续整齐划一的动作，点头哼哼不止。
　　“虽然还未能性如灰心如水，可是我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绝对不是六道。”
　　“恩恩，不是六道。”夜叉们再接再励的点头。我一个眼神冷冷扫过去，他们全都合作的闭上了嘴。
　　“师弟，如果你能好好修行，我们可以在极乐世界莲池海会再聚首。”
　　果然是知音难寻，我这一曲“高山流水”没等弹完，就被狄光真君给否了。“极乐世界……七宝池和八功德水……七宝池中有无尽的莲花，一花里有无量的光，无量的光一一出无量的佛，无量佛给十方众生演说无量妙法。每一个善根福德因缘具足的人都会从莲花中化生出来，自此永不退转终成佛道。哈哈哈……”他笑的极其张狂，原本喑哑的声音连带着也拔高了几分。
　　夜叉护法们再再次很有默契的将头转向狄光真君，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得那么魔障，眼神同情。
　　“好则好已，只是，师姐，即便佛国再好，你也要让我升起想去那里的心才行呀！我去那儿做什么？你都性如灰心如水了，我去了还有什么意义……咳咳……虬白那小家伙倒是欢喜得很，重新投胎后，咳，才十几岁的小小年纪就被莲花台托着直接去了极乐世界……大家都说殊胜，羡慕得不得了，都想去，只可惜，我是从来没有那份心思。”
　　“……”真的是鸡对鸭讲语言不通，看来学门外语很重要。
　　“师姐，我知道你又要像以往那样说你尘缘已了，自己将来必定是佛国的人。咳……好，你说到佛……咳……当年有个老者想出家做和尚，可是释迦佛的弟子，就那些阿罗汉……不同意他出家，说他因缘不具足，说老者与佛无缘，释迦佛却收了这个弟子……因为阿罗汉只能看到五百世以内的前世因果，而这个老者在更久远劫以前曾经在一念间念过佛号……即使佛号都没念全……我说这些是想问：师姐，你怎么知道久远劫以前我们之间没有因果？你怎么就这样确定我跟你的缘分已尽？”狄光真君一口接一口的喷起了血，吐得那叫一个泉涌，霎时间成了个血人，看得五个夜叉护法满眼闪红心。
　　“尘缘已了？依我看……你的尘缘才刚刚开始！”狄光真君扯了袖子抹了把嘴角的鲜血，恨声说道。
　　五个夜叉很应景的在一旁默默点头。我娥眉高抬，怒目扫了一眼护法们，他们当即很识趣的全体撤退跑得一溜烟的快。
　　手指隔空轻点，我稍运神通帮狄光真君止了血，止血容易，止住妄念难。对于他的执念我也唯有扼腕叹息的份。
　　我慢慢的走靠向狄光真君，淡淡的药草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因不想让他太过激动，我的语气轻柔了许多：“师弟，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当初确实是我的母亲选中了你，你也在那班仙家之中最是出挑，可是，这些事情都太久远了，我都忘记了当时是在哪层天修行，忘记了当时的母亲是哪一位……”
　　显然，狄光真君并不是想听我说这些，他的脸上有未消失的恨意，口中却是笑道：“有我在，你在六道轮回的宿命就不会结束！”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又笑：“极乐世界再好，那也得……是我自己想去才可以。”
　　狄光真君成功的挑战了我的心理底线，我霍然卷起袖子，背转身，不想再看这根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人世繁华夫妻恩爱，那不过是场梦！生生世世的，我都记不清曾经做过多少人的娘子，多少娃的娘亲了。你一个修行中人……不要再犯傻了！”
　　“什么是傻？什么又是智慧？修行如果不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义？师姐……你来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面对狄光真君的步步紧逼，我终于顾不得脸面，开始反击，再开口时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师弟，你且住口！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一起了却是又要怎样？无非就是那点□□之事！”
　　好！那就让我们来探讨下这个问题！无所顾忌的探讨！
　　“四天王天和忉利天上的男女天人淫爱微薄，虽然行淫方式同凡人没有差别，只不过他们泄的是风气；夜摩天的天人只需相互拥抱，欲望即得满足；在兜率天只要彼此拉手，便可满足；化乐天的天人，相视成淫……你我皆知他化自在天乃欲界最高天，在这重天上的天人只不过是彼此对望一眼，便算行淫，就更不用说□□天根本无有家庭之说，无□□天的天人连个形体都是虚无的。由此可见，修行层次越高，欲望越淡薄。”说到这里，我深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些微的赧色，“我来问你，依你现在的修行境界，是属于哪一层天？”
　　狄光真君被我这连番炮给镇住了，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接好思路的时候，老脸之上也泛出一片红艳艳的可疑之色。
　　“师姐……”狄光真君的呼吸有些粗重有些急促，“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师弟你如果境界高是那兜率天人，那我就满足你的欲望，让你拉拉手就是，倘使你境界低下，那也没有办法，我便豁出去了，不过是一时的欢爱，成全你就是！不过，你且给我记住了，即便是欲海之中，我也不会因了这夫妻之事对你生起半分爱意！”我冷着一张脸，满目愤愤然的说着男女之事。这就是你想要的？好，成全你！
　　“师姐……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狄光真君诺诺的说着，表情有些许的悲伤。“我说的在一起，只不过是想每天看到你而已。”
　　“想同我一起，那便好生修行，将来得成正果，西方净土再重逢，有何不可？！” 你真是比不得那牛，牛还略懂琴声，可是同你沟通起来咋就这样难！
　　“佛国的人都是无欲无求，到了那里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去了有何意思？”狄光真君愣愣的看着我，转来绕去，问题又回到了刚才的纠结原点。
　　就在我呕得要吐血，打算请金木水火土五大护法好生“伺候”狄光真君，直接关门放狗打晕拖走的时候，我那执着的师弟自椅子上立起身，眼神怯怯的走到我的面前。
　　“师姐，我现下只问你一句……可还记得那座空中花园？”
　　“记得。”那如花瓣般在暗夜中合拢的空中花园顿时浮现于我的脑海，而那悬浮着的楼阁，曾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狄光真君见我点头，伸手很费劲的掏出一把梳子，轻声说：“这把梳子是我亲手做的，上面绘有你最喜欢的波罗罗花……我想等你回来亲手交给你……”
　　我接过梳子，看到上面点缀的金色的花瓣，耀眼非常，一时间眼睛有些辣辣的。
　　“那一天我出诊……返回谷底时，看到你们并肩站在波罗罗花旁……我……咳……多希望那沐浴在阳光之下，亲吻你额头，陪你笑的人……是我！”
　　万籁俱寂，空荡败落的老宅中。狄光真君将一把梳子堪堪递向我，对着我无限温柔的笑。我衣袖微动，轻轻接过那把梳子。
　　突如其来的大风，突如其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咳嗽声，我立在大院之中任由风卷衣袖，心知他在这个世界的大限将至。
　　忽然间，他猛一抬头，语声悲怆：“师姐，我不管你怎么想，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你，放不下曾经的种种。你说我执着也罢，说我无明也罢，我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当真放不下！” 语毕，口中血箭喷涌倒在一旁，再也没有了声息。
　　殷红的血液汩汩而出，霎时间染红了狄光真君的衣襟，也染红了我那一身绿色缀金华的纱衣，“咔嚓”！我手中的梳子毫无征兆的自行断裂成了两截，低头望时，不知何时梳子变作了黑色，连着金色的波罗罗花一并变得乌黑。
　　我捏着两截断梳，眉头深锁，不其然就想起了一生生一世世的轮回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