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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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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苏怿入九重天的第三日。人间并未因魔尊伏诛、群魔囚禁而重现太平——各派宗门前日日挤满了讨要说法的百姓,喧嚷声几乎要掀翻青瓦飞檐。
“凭什么还扣着我媳妇?娃儿饿得直哭,就等着娘亲喂奶啊!”
“魔不魔的有什么要紧?当初妖物要吃我,是隔壁那位拼死相救!这救命恩情不该还吗?”
“我看你们这些修道的根本就没有心!”
此类斥责终日不绝于耳,各派掌门皆被搅得眉心深锁。
最焦头烂额的当属丛逸舟。
自他宣布江淮南北阴阳派重开山门,千头万绪便如缠藤般绕上身来。三个小徒孙,一个终日沉酣梦乡与故人相会,另外两个干脆音讯全无。
鬓发斑白的老者强撑精神端坐南山正堂,檀木案牍上玉简堆积如山。指尖抚过冰凉案面,竟生出几分恍惚——没想到风云流转数十年,终究又回到了这方位置。
正当他执笔批阅文书时,一名弟子疾步闯入,襟袖带起满堂清风:“掌门!天现异象!弟子们全都聚在广场上观望呢!”
窗外陡然一亮。
并非日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辉,伴随着令人心神宁和的威压,洒满庭院。
他心中一凛,快步走出房门。只见众弟子皆仰头望天,面露惊愕。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竟铺开了浩瀚的金色云霞,云霞之中,隐约可见数道巍峨的身影,庄严肃穆。
“那是?” 丛逸舟眸光一凝,眼底掠过惊澜——那股横越九霄的气息,已然超出他毕生所悟的边界。
天穹深处,云涛如怒。
地上众人纷纷掐诀施术,眼中泛起清辉,皆以千里目望向天际。待看清云上景象时,却齐齐倒吸寒气——消失数日的苏怿竟独立云端,身后金辉缭绕的灵者肃立成阵,目光穿透万里层云,静静俯视这纷扰人间。
“是那位救世的英雄!”
“他怎会登临九天?身后那些……莫非是灵?”
“苏兄?”摘星寺中的杨玄知同样仰首望天,眉宇间满是惊诧。
见尘世众生皆已举目,苏怿知道,是时候让真相照临大地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在诸灵灵力加持下化作清越天音:“诸位——”
这声呼唤牵动万象,无论凡俗百姓、修真之士,还是深山林精野魅,皆不由自主仰首望天。
就连被囚禁在暗室中的戌,原本死寂的心湖也泛起微澜。她原以为苏怿已然失败,闻声立即推开木窗,望向那片被金辉浸染的天幕。
“百年来,你们所知的历史,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苏怿的声音沉静似深海,“世人皆道魔族凶残暴虐,故招致天谴,亡于灵尊月珩之手。但真相是——魔族亦曾是尘世万族之一,纵有纷争,也绝非注定湮灭的秽恶。”
他侧身让开一步,月珩的身影顿时显露在万丈灵光之中,无所遁形。
“而你们世代供奉的灵尊月珩——”苏怿的目光如淬雪青锋,“他并非救世之主,而是窃取灵力、编织谎言的祸源!”
尘世哗然如潮涌。
此时伏羲缓缓开口,声若自太古传来的钟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吾乃灵者伏羲。月珩窃取祝融本源之力,炼作玄火,倾覆魔域——此为其首罪。”
祝融的声音随之响起,炽烈如焰却又凛若寒霜:“他欺瞒圣姬,背弃信诺,利用至情之人达成私欲——此为其二罪。”
又一位灵者启声,清音如冰泉击玉:“他囚禁吾等,僭越自称灵尊,蒙蔽苍生——此为其三罪。”
一条条罪状随着远古灵者们的声音昭告天地,如惊雷贯耳,重重敲击在每个聆听者的心间。那被供奉于神坛之上的灵尊圣像,此刻正寸寸崩裂。
苏怿转向月珩,清喝声传彻三界:
“月珩——这些罪状,你认是不认?”
月珩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他眼中已无往日的倨傲与阴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疮痍。
目睹这一幕,杨玄知只觉属于“玄知”的记忆如潮水奔涌——正是月珩因妒忌他的才能,才让他当年惨遭虐杀。继承玄知能力后,这份刻骨之恨始终深埋心底,只叹未得复仇之机。
而今……
杨玄知心头泛起一阵空茫。
毕竟眼前这人,也曾是玄知昔日推心置腹的挚友。
“他们所言……句句属实。”月珩的声音干涩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是我,为了一己私仇,迁怒整个魔族,犯下这弥天大错。我欺骗了众生……也欺骗了自己。”
他认了。
这寥寥数语,比九天惊雷更撼动人心。
信仰的殿宇在此刻倾颓,砖石崩裂;却有一束真光,破开迷雾,照进了被谎言尘封的过往。
苏怿再次成为天地间的焦点,他迎着万千目光朗声宣告:“魔族从非天生罪恶,他们的覆灭是一场不公的屠戮!而今幸存的魔族子民,正如我身侧这些曾被囚禁的灵者,皆是这场阴谋的牺牲者。天道昭昭,今日当为拨乱反正之始!”
他抬手轻挥,并非指向月珩,而是遥指那片承载了无数悲欢的人间:“今日陈明真相,非为掀起新仇,而是为终结旧孽。魔族不该被尘世排斥,不该不为世间所容。他们,同样应当享有人族应有的自由!”
云层之下,万物先是陷入一片死寂。随即,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人间翻涌升腾——震惊、愤怒、迷茫,亦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延续数百年的谎言在这一刻被彻底刺穿。
下方的人群从寂静中苏醒,声浪骤然爆发:“快放了我的家人!”“灵者都说了我媳妇无罪,你们听不见吗!”
原本维持秩序的道士们徒劳地以身躯阻挡着激动的人群,额间沁出细汗。
各派掌门却相视颔首,终是松口:“罢了吧。往昔恩怨,不该如此延续。”
就在万人同庆之际,唯有月珩蓦然转首望向北山之巅。那道连接从极渊的裂隙处,竟翩然飞出一只紫蝶,在云雾间徘徊不去。
他耳畔忽然飘来若有若无的戏腔:
“情脉脉,意茫茫,雨打浮萍人断肠……芦花月夜啼孤雁,竹叶风霜叩小窗。生离死别凭谁吊?水逝云飞感自伤。楼台会后音尘绝,别有多情泪满裳。”
灵脉已封,如今他形同废人。视线模糊间不知是否噙着泪,竟见一座戏台虚影浮现,台上两个戏子水袖轻扬,咿呀唱着一出《梁祝》。
他忽然想起亥。纵然亲手剜出自己的心,识海中那张灵动的笑颜却永生难忘。
怎么会没有情?
无论是梁山伯对祝英台,还是他对亥,都只因身份枷锁太重,才将爱意深深掩藏。
最终,他把本该温存的情愫,酿成了蚀骨的恨。原只想将她囚在从极渊,却不料让她生不如死。
月珩忽然低笑出声。他闭上双眼,任由身躯从云端坠落。苏怿伸手欲拦已迟了一步——那人竟自爆灵元,因果魂化作蓝蝶翩翩而起,悠悠飞向北山。
那只紫纹凤尾蝶迎上前来,两蝶缠绵共舞,终是相依相携飞向云霞深处,渐渐化作轻烟,直至消散在天地间,再也看不见。
*
自那日真相昭告天下,尘世知晓了上古时期三族并立、魔族蒙冤的往事,加之残存魔族数百年来蛰伏人间并未作恶,如今魔族终得以光明正大地存于世间。
只因生活习性殊异,戌率领余众迁往从极渊,将那片极寒之地化作新生的魔域,万千魔灵在此生息繁衍,竟现出前所未有的蓬勃气象。伏羲则率领众灵重归九重天,再掌天地法则。
而今魔族不仅可在人间自由往来,两族隔阂尽消,更可通婚联姻,再无芥蒂。
戌以秘法为仅存魔魂于芈宁灵台中的凌诩安重塑魔身,令他终得实体。芈宁不必再终日沉眠梦中,二人携手辅佐丛逸舟,打理江淮南北阴阳派在南、北二山的诸多事务。老掌门则专心栽培新人,门派日渐兴盛。
唯有言贤始终音讯全无。苏怿虽见证因果圆满,却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致。每每自梦中惊醒,总觉心口空落,仿佛遗落了什么紧要之物。
他疑心是自己尚有残魂被摄魂灵所噬,终于决定亲赴冥间向兰生讨要。
兰生高坐冥府殿阁,执朱砂笔勾勒往生名册。
他翻过写有“明烑”的那一页忽地轻笑出声:“明月,摄魂灵乃是妖物,你特地来我冥界寻,当真是为了自己的魂魄?”笔尖在砚台轻蘸,抬眸时眼尾掠过一丝玩味,“让我猜猜……你是想念明烑小儿了?”
这个名字让苏怿倏然怔住。胸腔里翻涌着百般滋味——该感谢那位故人赐他新生,可他连直面这份恩情的勇气都没有。
“我师尊他……”
“放心,”兰生合上生死簿,册页掀起细微的风,“他早已渡过往生桥。若有缘你们自会重逢。”
苏怿不愿再触痛那些往事。这些时日他天天徘徊流暮谷,在旧梦里辗转,已经够煎熬了。
“看你是有别的牵挂?”
沉默在冥殿中蔓延许久,苏怿终于轻声问道:“魔尊……后来如何了?”
兰生终于抬眸正视他,唇畔浮起意味深长的笑:“自然都成了我的补品。”
“那他们……”
“你说情之一字究竟为何?”兰生截断他的话,指尖轻抚案头摇曳的彼岸花,“他那弟弟那般不堪,南宫却执意以己相换。他弟弟最后那点眼泪——”他嗤笑一声,花瓣随之轻颤,“在我看来,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苏怿心中轻叹。历经这许多离合悲欢,他比谁都明白——那滴泪,是南宫骅哽在喉头化不开的歉疚。至少,至死兄弟间终是消了仇怨。
他转而问起另一桩牵挂:“那鸦山的其他魔……可也坠入阿鼻了?”
自鸦山崩塌,南宫骆等地魔便不知所踪,这份疑惑在他心头盘桓许久。
“玄知说的竟是真的?”兰生像是听见什么趣事,眉梢轻挑,“你真有龙阳之好?”
“何来龙阳之好,”苏怿蹙眉,“不过是替友人相问。”
“好个‘无中生友’。”兰生见他神色转冷,便收了玩笑,“罢了。他们确是因阵法误入阿鼻,不过我都放了——毕竟下个百年,还需纯魔给我做补品呢。”
“那为何……”
“为何尘世不见他们踪迹?”兰生把玩着判官笔,“我未直接送返人间。冥间弱水直通不周山,他们是顺流而去的。许是半途溺毙了也未可知。”
待他抬眼,殿中早已不见苏怿身影。
*
说到南宫骆,就是应了那句“池鱼遭殃”。
他降世时恰逢魔族倾覆,被视他如仇寇的南宫骅带回,当作儿子般以虐养之道抚养。年少时遇见明月,那抹清辉曾照亮他苦痛岁月。后来明月被缚沉昭台,他原想以魔血相救,未料反亲手断送对方性命。自此他便失了生存意义,终日浑噩。
后来在流暮谷醉眼朦胧间,竟见逝去的明月立于崖边,随即纵身跃下。他不及思索便跟着跳下,却在蚀骨的黑水中挣扎时惊觉水中空无一人,方才不过是假象。酸水蚀肌销骨,待南宫骅再度将他救回时,南宫骆周身肌肤早已溃烂不堪,此后便需定期换皮续命。
十年光阴流转,他渐次察觉苏怿或许就是明月转世。这份揣测竟成了暗夜里的微光,让他重又寻得存活的意义。后来白辰说萧又风与他相像,他怒极剥其皮囊,未料竟牵扯出魔尊背后的惊天阴谋。鸦山崩塌时他本欲求死,却被白辰等人以“皇室血脉”为由劝下,只得顺着弱水漂流。
此刻在漆黑水底,他几乎要放弃挣扎。魔身虽不畏水,但心中死志已生,只想就此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时,忽见头顶透进微光。他拼尽最后力气向上浮游,破水而出时,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盛着桃花的眼眸。
那人身着南月派弟子常服,襟前月牙玉符莹莹生辉。温暖指腹轻触他溃烂的面颊,动作轻柔如拂晓初露的晨光。
旭日如丹,天海辉映;云雾细缊,熹光浮现。
他所寻求的光并非远在天边,他的晨曦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