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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糖霜与裂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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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境》剧组在城郊一个废弃的旧纺织厂改造的摄影棚内正式开机。这里将作为电影中主角林默大部分内心戏和工作室场景的拍摄地。空旷、粗粝的工业风格,与林默封闭、压抑的内心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天气似乎也配合着电影的基调,连续几日都是阴沉的,偶尔飘下冰冷的雨丝。摄影棚内虽然架起了照明设备和取暖器,但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易词安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他穿着林默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毛衣,坐在道具轮椅上——电影中林默因心理创伤暂时需要借助轮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虚构的灰蒙蒙的天空。摄像机无声地推进,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颤动,每一个呼吸的起伏。
陈导的要求极其苛刻,一个镜头往往要反复拍上十几条,只为捕捉那瞬息即逝的“绝对真实”。易词安全程高度专注,用他精湛的演技,将林默那种无声的痛苦、与外界隔绝的疏离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卡!”陈导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带着一丝满意的疲惫,“这条过了。休息二十分钟,准备下个镜头。”
现场凝固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工作人员开始忙碌地调整机位和灯光。易词安也轻轻吐出一口气,从轮椅上站起身。长时间的静止和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寒意。他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几乎是同时,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雪松气息的厚实羽绒服,轻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易词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整个片场,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且做得如此自然,不容拒绝。
他拢了拢宽大的羽绒服,将自己裹紧,衣服上残留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他转过身,果然看到厉君晏站在他身后。男人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是同色的长款毛呢大衣,身姿挺拔如松,在一片忙碌嘈杂的片场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沉稳和洁净。
“谢谢厉先生。”易词安低声道谢,声音因刚才的表演还带着一丝沙哑。
厉君晏的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个熟悉的白色保温杯递到他手里。“温度刚好。”
易词安接过,拧开杯盖,温热的白山茶花香氤氲开来。他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实实在在的慰藉。他注意到,厉君晏的大衣肩头,沾着几点未化的雨滴,想必是刚才从外面进来时沾上的。他……是特意出去给自己拿衣服和热茶的吗?这个念头让易词安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厉总对易老师真是没得说,比助理还细心。”旁边一个场务小哥笑着打趣,语气里带着善意的羡慕。
厉君晏淡淡地瞥了那场务一眼,没接话,但那眼神里的默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却让周围几个听见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经过几天的剧组生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平日里冷面寡言、气场强大的资方大佬,对易影帝那是真的好,好得明目张胆,又细致入微。
易词安被笑得有些耳根发热,只好低头假装专注地喝茶。厉君晏却仿佛浑然不觉,极其自然地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指尖不经意地拂过他冰凉的后颈。
易词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厉君晏的指尖温热,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触感过于清晰,让他无法忽略。但他没有躲开,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从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蔓延开。
“下午还有几场重头戏?”厉君晏收回手,语气如常地问道,仿佛刚才那个亲昵的动作再自然不过。
“还有两场,都是情绪比较激烈的内心戏。”易词安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林默这个角色消耗太大,每一次沉浸式的表演,都像是将他自己的情感也掏空一部分。
厉君晏点了点头:“把握好节奏,别太透支。”他的叮嘱很简洁,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关切。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拍摄继续。接下来的戏份,是林默在梦中回忆起童年被欺凌的场景,需要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中惊醒。这是一场对爆发力和控制力要求都极高的戏。
易词安重新坐回轮椅,调整呼吸,努力将自己再次沉入那个黑暗无助的世界。
“Action!”
打板声落,易词安的眼神瞬间变了。恐惧、无助、愤怒、挣扎……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瞳孔中激烈地碰撞、翻滚。他没有一句台词,所有的情感都通过面部肌肉的抽搐、急促的呼吸、和紧紧抠住轮椅扶手的、指节泛白的手来传递。
表演极具张力,现场一片寂静,只有摄像机运作的轻微声响。
易词安完全投入了。他感觉自己就是林默,被那些嘲笑的面孔包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无法呼吸,无法呼救……那种熟悉的、源自童年深处的窒息感和恐惧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卡!”陈导的声音响起,带着兴奋,“很好!词安,这条情绪非常到位!我们保一条,再来一次!”
易词安从那种极致的情绪中缓缓抽离,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助理连忙上前递上纸巾和水。
然而,在接下来的第二条拍摄中,意外发生了。
当易词安再次沉浸到那种被欺凌的恐惧和愤怒中时,摄影棚角落,一个负责营造旧工厂环境音效的拟音师,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铁皮桶。
“哐当——!”
一声刺耳突兀的巨响,在相对安静的摄影棚内猛然炸开!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易词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易词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他脸上的痛苦表情骤然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所取代。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瞬间涣散,失去了焦点,仿佛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那不是林默的眼神。
那是易词安自己的眼神。
是那个被母亲关在小黑屋里,听着门外歇斯底里的打骂和撞击声时,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易词安的眼神。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词安?”陈导最先察觉到不对劲,通过对讲机疑惑地喊了一声。
但易词安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沉浸在了突如其来的创伤性回忆里,无法自拔。那个铁皮桶倒地的声音,与记忆中母亲摔东西的声音,何其相似……
整个片场的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易影帝这是怎么了,是表演的一部分,还是……
就在一片惊疑不定的寂静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如同猎豹般冲到了易词安身边。
是厉君晏。
他甚至没等导演喊停,就直接闯入了拍摄区域。他没有立刻去碰触易词安,而是先单膝跪在轮椅前,让自己的视线与易词安保持平行,然后用一种极其低沉、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唤道:
“易词安。”
不是林默。
是易词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光,穿透了易词安眼前的黑暗和耳边的嗡鸣。
易词安涣散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缓缓地聚焦,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厉君晏脸上。
厉君晏的目光深邃而稳定,里面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沉静如海的理解和一种强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缓缓地伸出手,没有去碰易词安颤抖的身体,而是极其轻柔地、覆在了他紧紧抠着轮椅扶手、已经僵硬得泛白的手背上。
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一点点传递过去。
“看着我,”厉君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没事了。只是意外。”
易词安的身体还在轻微发抖,但他看着厉君晏的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声音,感受着手背上那坚定而温暖的触感,狂跳的心脏似乎找到了一丝依靠,那灭顶的恐惧感开始一点点退潮。
厉君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用目光和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陈导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和机器都保持安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易词安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惨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眼神也重新变得清明,虽然还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脆弱。
他看着厉君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厉君晏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话。然后,他站起身,依旧握着易词安的手,转向陈导,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
“陈导,演员状态需要调整。今天的拍摄,暂停。”
陈导看着易词安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双带着残留惊惧的眼睛,立刻点头:“好!休息!全体休息!词安,你好好调整,不着急!”
厉君晏不再多言,他微微用力,将易词安从轮椅上扶起来。易词安的腿还有些发软,几乎将重量都靠在了厉君晏身上。厉君晏稳稳地扶住他,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做了一个让整个片场再次陷入寂静的动作——
他转过身,背对着易词安,微微弯下腰,用一种清晰无误的、准备背人的姿态,沉声道:
“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