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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将谓从来色最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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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处,一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撕开雪幕,疾驰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起初是沉闷的鼓点,渐渐清晰为密集的冰裂脆响,敲打着冻得发硬的青石板。信使的战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雾,鬃毛凝结着冰霜,冲过结着厚冰的护城河吊桥,直抵观星台下的宫门。
“新罗急报!八百里加急!”嘶哑的喊声穿透寒风。
羊皮卷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未化的雪沫,被飞快呈上观星台。
蒲苏解开系绳,冰冷的皮卷在她指尖展开。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迹可循的特殊墨点,这是只有鸾鉴司核心才通晓的密文。
她的指尖顺着墨点的轨迹快速移动,解读着冰原之外的风暴。
“百济水师异动,大小战船七十余艘,疑有王族旗帜……三日后申时,可抵外港……”
蒲苏没有丝毫犹豫。她抬手,纤细却稳定的手指拂过观星台栏杆旁悬挂的一枚小巧青铜铃铛。“叮,叮,叮,” 三声清越的铃音,短促而坚定,瞬间被凛冽的寒风卷走,却又仿佛蕴含着穿透风雪的力量。
几乎是同时,观星台旁侧一座不起眼的塔楼顶棚,“唰”地掀开!
十二只羽翼健硕、毛色驳杂的信鸽,如同离弦之箭,破开纷扬的雪幕,振翅冲入灰蒙蒙的天空。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飞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雪色里。
东向莱州、北向冀州、西指长安兵部、南赴徐州水师大营……
这是蒲苏耗费五年心血,以无数隐秘驿站、驯鸽高手、死士信差为经纬,在帝国版图上悄然编织而成的夜枭网。
它无声无息,却能在真正的刀锋出鞘之前,便将警讯传递至帝国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此刻当港外的坚冰尚未被敌舰的龙骨撞碎,帝国的战争机器,已在无声的密报中悄然启动。
紫微宫的暖意被厚重的椒墙与地火龙牢牢锁住,隔绝了外界的酷寒。
然而在偏殿机枢房内,气氛却比冰雪更凝肃。
三品女官、鸾鉴司副使兼内卫中郎苜安,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
案上铺陈的不是诗书,而是各式令人心惊的物件:小巧的弩机部件、薄如蝉翼的淬毒刀片、伪装成首饰的吹箭筒。
而她正专注地调试着一支新制的鹤嘴簪。簪体由精钢打造,入手微沉,光泽内敛。簪头巧妙地雕刻成仙鹤引颈之姿,鹤喙处却暗藏玄机。指尖轻旋鹤首,只听极其细微的咔哒一声,簪头竟如莲花般绽开,露出内里一圈细密的孔洞。
二十四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寒芒内蕴,静静地躺在孔洞中。她取过一只细小的琉璃瓶,瓶中液体色泽暗沉,泛着诡异的光。这是由岭南特产的毒蓖麻籽提炼的汁液,见血封喉。她用特制的银针蘸取毒液,动作轻柔而精准,小心地涂抹在每一根牛毛针尖端。寒光淬毒,更添几分森然死气。
“此簪名为‘鹤唳’,” 苜安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正在打磨爪牙的猛禽,“一唳惊魂,再唳……索命。” 这是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大朝会准备的最后一道保险。
南梁虽降,其心难测。九州初定,魑魅犹存。
她必须确保女帝身边,万无一失。
突然,殿外回廊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呵斥和器物坠地的清脆碎裂声。声音来源,正是前殿通往女帝书房的必经之路。
苜安眼神一凛,瞬间将鹤唳簪插入发髻,身影已如轻烟般飘向殿门。她并未直接闯入前殿,而是闪身隐入一道厚重的帷幕之后,目光透过缝隙,冷静地扫视着廊下骚浪源头。
几位身着南梁旧时华服的降臣,正惶恐地簇拥在一起。地上,一方上好的羊脂白玉佩已摔得粉碎。一名内侍正躬身捡拾碎片,口中斥责着降臣们的失仪。
为首那位年老南梁宗室,脸色煞白,连连拱手告罪,身体却微微发颤,眼神飘忽不定。
苜安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筛子,瞬间掠过那堆玉屑。
一点极其微弱的、异于白玉的冷硬反光,倏地刺入她眼帘!那是一片薄如柳叶、边缘磨得锋锐无比的细小刀片,正混在温润的玉屑之中,其上还隐隐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幽蓝!
淬毒!目标是,女帝必经之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黎梦还在几位一品重臣的簇拥下,已然行至廊下。她着玄色常服,金线绣成的山河纹在殿内烛火下流淌着内敛的威严。衣摆垂下的玉藻纹丝不动,衬得她面容沉静如深潭,仿佛对眼前的混乱一无所觉。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那堆狼藉的玉屑和惶恐的降臣身上,而是越过了他们,精准地投向了帷幕之后那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苜安。
一丝极淡、却足以融化寒冬冰棱的笑意,在女帝唇边漾开。那笑意里没有惊怒,没有后怕,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和近乎宠溺的骄傲。
“些许碎玉,也值得惊动鸾鉴司的副使?” 黎梦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廊下短暂的死寂。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南梁降臣,最终又落回苜安的方向,带着洞穿人心的了然和一丝戏谑,“看来,朕的宫苑,还需你这把镇国剑,再磨利几分。”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而非一场刚刚消弭于无形的致命刺杀,但却更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廊中,带着千斤的分量。
帷幕后的苜安,指尖还停留在鹤唳簪冰冷的簪体上,听到女帝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话语,背脊挺得更直。她无声地屈膝,隔着帷幕向女帝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礼,身影随即悄然退入更深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那枚淬毒的刀片,早已被一名看似普通的内侍,用特制的磁石无声无息地吸走。
危机如雪沫消融。黎梦还的目光投向窗外。大雪不知何时已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几缕稀薄却倔强的金色阳光,艰难地穿透下来,落在远处观星台高耸的轮廓上。
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含着血海深仇,执拗说着不甘心的渔家少女蒲苏,又看到那个官奴堆里为抢半个馊馒头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神却像狼崽般凶狠的小姑娘苜安。
谁能想到,昔日在水匪窝里挣扎求生的渔女、蜷缩在深宫阴暗角落里的小宫女,如今一个高踞凤鸾台,目光洞穿千里冰河,执掌着笼罩帝国的夜枭之网,一个隐于九重宫阙,素手翻覆间淬炼索命锋芒,成为最黑暗处守护光明的镇国利剑?
寒风卷过宫阙重檐,发出悠长的呜咽。黎梦还拢了拢玄色大氅的领口,指尖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九章玉玦,九州图纹在掌心烙下微暖的印记。
她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御书房。
那里,巨大的舆图早已展开,险峻山势、蜿蜒海岸,如同沉睡的巨龙,静待着那柄名为“九州”的巨斧,凿开通途,落下最终的烙印。
窗外,雪后初霁的阳光终于奋力挣破云层,将巍峨的宫阙、坚冰覆盖的河山,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帝国的心脏在隆冬中沉稳搏动,寒锋淬火,只为开春那场席卷寰宇的风暴。
黎梦还踏入寝殿时,烛影在紫檀木活字架上跳动,淳于坚单膝跪在青砖地上。
玄色常服的广袖卷到肘间,露出小臂虬结的旧疤,指间捏着枚枣木活字,眉头拧得比渭水河道的还深。
他将木块按进桐油盘里,油星溅上眉骨,沾满墨渍的镇纸压住排好的诗版。
黎梦还解下沾着夜露的孔雀纹披风:“青州船坞新造二十艘车轮舸,可载三弓床弩。”她故意停顿,看着淳于坚用棉布擦拭手上油污,“三日后启程验船,你可愿……”
“不去。”他截断话头太快,震得活字架簌簌作响。几枚陶土烧制的阳文字符滚落脚边,其中“盈”字正停在黎梦还的锦履前。
空气凝滞如将雨时的闷雷,黎梦还失笑道,“阿盈准备出海了,怎么,不想见见?"
他背对烛光,皱眉撇嘴, “她风流浪荡,哪里还记得我这个便宜哥哥?”
“是人家踏波能如履平地,你这个在平原上领着骑兵纵横驰骋的大将军,心里酸吧?”
淳于坚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泥活字,扑上去弄花她的脸蛋,“陛下你也可恶得很!你若学着她那样,我,我就……听说她在琉球有露水情人,在暹罗还和女王裸身共浴,真是,真是好生荒唐!我还有点庆幸老爹不在了,不然气也气死了!”
黎梦还笑声如银铃,在那一瞬间,九州的重担仿佛短暂从肩头散去了。
春阳漫过洛阳宫城的鸱吻,将太医署药圃染成金色。
绿堇俯身捻起新发的紫苏叶,青囊金针在她腰间随动作轻晃。
三辆桐木药车正驶出院门,车辕上惠民局的素色三角旗在风里翻卷,这是荠宁今日派往京畿乡间的第三批巡诊队。“青州进献的棉纱到了。”荠宁的声音从藤架后传来,素纱沾着几点泥痕,“比预定数多三成。”
绿堇接过文书轻笑:“陛下前日赐的岭南沉香,正好配作安神香囊犒赏她们。”
竹篮里新收的益母草还带着露水,这是制作《坤元方书》产育卷的关键药材。
太医署东厢的织锦屏风后,二十名梳双鬟髻的少女正襟危坐。
绿堇指尖的银针在绢布人偶上游走,膻中、关元、三阴交诸穴缀着朱砂点。
“产房不是刑场。”她声音清脆如铃,“接生婆的手该像春风托柳,不是屠夫按猪!”
阶下传来压抑的笑声,这些从九州遴选的女医苗子,正在学习超越赤脚医生的技艺。
“产道挤压的胎便最易堵塞口鼻。”绿堇的金针悬在人偶的人中穴上半寸,“此时的银针探穴需要快过手指三息。”
窗外桑林沙沙作响,已是麟台少监兼崇文馆祭酒的青蕨正把在《千金方》的助产术编成俚语口诀:“宫开三指走如蟹,五指定身莫乱摆。儿头若卡肩井处,倒转乾坤跪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