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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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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墨愣了一瞬,随即清朗一笑。
此刻夕阳如火,烧透了大半天空,柳青墨站在那,自成一派风情——光华恰好落在他侧脸上,仿佛有了实体,流连过他眉骨的转折、鼻梁的陡直,最后在微抿的唇边投下一小片阴影。
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竟像不敢沾染他半分,只敢在周遭盘旋。他整个人,便是一幅被光□□心勾勒的工笔。
只见柳青墨神色温静,腰背挺直,瑰姿艳逸。他不疾不徐地提起双手,虚抱成拳。这个姿态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风骨。
紧接着,他的身形如微风拂过般微微前倾。
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戏台上耀目的神采,他的目光谦和地落点在身前约一步的地上,却又仿佛透过那点距离,接住了顾见白方才那份真挚的邀请之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待他从容直起身,双手也极自然地在身侧滑落。
古书说恭立而敬,揖以为礼,大抵如此了。
此时,他才抬眼,眸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温和道:“嗯,顾先生有心了。”
“那便劳烦了。”
他并未再多言,弯腰把糕点收拾了。顾见白却有点浑身不自在,本来想逗弄一下对方,却被对方如此珍重,像猫挠了对方一爪子,对方却摸了摸自己脑袋。
“那……走吧。”
顾见白抓了抓脑袋,在前半步引着,调整了最适宜两人并肩的节奏和方向的步子。两人遂步入流淌着人间烟火与城市夜色的长街。
起初是沉默。街道的声音成为背景音——汽车呼啸而过的引擎声、远处店家的笑语、风吹过行道树叶的沙沙声流淌其间。
但这沉默不显尴尬,反而像戏台上的留白,等待合适的唱词。
顾见白很喜欢散步,什么都不用想,特别是和喜欢的人一块,看树看花看人看小动物,很多平时来不及注意的事物突然被看到了,会有一种惊奇,忍不住和旁边的人分享。
你看,原来它是这样的,又或者,为什么会这样,它们的背后也有特别的小故事吗。
一路上,顾见白脚步轻快,时不时回头跟柳青墨说着什么,眼神亮晶晶的。他的头发在夜风里调皮地翘着,整个人像一只温暖活泼的大型犬。
柳青墨步伐从容,墨色的长发在身后轻轻摇曳,像月下流淌的溪水。被他逗得唇角微弯,偶尔回应,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夜风拂过,几缕发丝轻轻掠过他在灯光下如暖玉般的脸颊,又被他漫不经心地拢到耳后。
这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风情。
他们走过小桥,桥下河水潺潺,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和天上的弦月。顾见白指着水中的月亮影子兴奋地说着什么,柳青墨便也微微倾身望去,长发如幕,垂落肩侧,与水中月影交织。
他们又路过一家临街的古董店,橱窗里一盏清代的青花瓷瓶在射灯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顾见白的目光自然地被吸引,脚步也随之略顿。
“真漂亮。” 顾见白眼中亮起欣赏的光芒,“这青花的颜色真舒服,不是那种扎眼的亮蓝,是种…雨过天青的感觉。你看那画工的笔触,流畅又肯定,这缠枝莲的线条多生动啊。”
柳青墨见他驻足于橱窗前,目光也跟着扫过瓷瓶流畅的线条与幽蓝的色泽。
点头赞同道:“胎骨坚密,画意疏朗,其中明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柳青墨见他欢喜,便想直接送他一个。
“喜欢吗,我家有个差不多的,送你插花如何,你上次扎的花就很好看,也算物尽其用。”
“啊?啊这就不用了不用了柳老板,这太贵重了吧,”顾见白睁大了眼睛,更像一只受惊的卷毛小狗了,他连忙摆手道,“我只是见它画功不错,就想多看一会,要是你家也有,下次我直接去你家看不久就好啦。”
柳青墨略带失望,不过听到还能去他家玩,又把这点失望抛掷脑后了。
继续前行,街道渐宽渐静,从商业街转入树影婆娑的文教区。空气中浮动着深秋特有的清冽草香。
顾见白讲起在巴黎的雨天如何钻进旧书店避雨,意外淘到一本十九世纪介绍昆曲的画册;柳青墨则淡淡提及幼时在一片园林假山石后“藏猫猫”练嗓的趣事。
他们分享着记忆的碎片。偶尔一两句评论或一个会心一笑的眼神,只觉一派风月无边。
路行过半,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斜坡。柳青墨正专心侧着脸和顾见白说话,不慎绊了一下。
顾见白下意识地扶住对方,直到闻到对方身上的草木香,才礼貌松开手。
“抱歉,我视力不太好,今天出门也忘记戴眼镜了。”
柳青墨不习惯人间的小玩意,蛇类视力一般较差,靠嗅觉捕食,而他化作人形虽能动用法力暂时提高目力,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也弄了一副眼镜,平日却懒得戴,嫌弃不舒服。
后半程的路,顾见白不经意以极其微小的幅度,向柳青墨靠近了半步,手臂也稍稍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是一种保护或支撑的姿态。
这微小的动作被柳青墨敏锐地感知到。他没有侧头,只是在走上坡顶平整处时,眼角余光极其短暂地掠过顾见白抬至半空的手臂,嘴角那抹清浅的笑意似乎略微加深了一些。
他本来想让对方不用这么在意,可转念一想,看对方小心翼翼地在乎他的样子,柳青墨十分受用,又随他去了。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条幽深静谧的巷口。巷内路面是古老的青石板,两侧是高大的梧桐和影影绰绰的老式院墙。
一盏蒙尘的路灯孤寂地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入口处悬挂的一块木质匾额,上书小篆“揽月轩”三字——这是柳青墨的住所,带着浓郁的古朴气息。
路已尽。
柳青墨在离巷口一步之遥处站定,转过身。
那双在戏台上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此刻澄澈如水,坦然地、深深地看了顾见白一眼。
那一眼倒是复杂,他知道现在二人的关系正向一个危险的地方发展,人妖殊途,他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妖怪,唱过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他该懂得,这份感情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及时止损,像开在春末夏初的茶靡花,开在繁盛与寂灭的边缘,以一种铺天盖地的素白,宣告着一个季节的完美收官,然后各自奔赴原本的命运。
“我到家了,叨扰顾大画家相陪,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口显得格外清越,如玉石相击。
顾见白声音略沉而温柔:“能识柳老板风仪,是今夜之幸,晚安。”
柳青墨不再多言,只轻微颔首,便转身,步入那浓得化不开的古巷幽深。
青石板路上回荡着他布鞋踏出的清晰足音,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与婆娑的树影里,再无踪迹。
顾见白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站在那盏昏黄的孤灯下,仿佛刚才那一个深澈的回眸仍在眼前。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柳青墨身上那种清新的草木气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微凉的夜里凝成白雾。终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甜软的糕点,灯火的阑珊,自在的交谈。顾见白心情松快,他抬起手对着月亮看了看,又忍不住凑近一闻,指尖似乎还弥留着柳青墨身上好闻的草木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