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白鸟归林 ...

  •   1185年的初冬,耶路撒冷王宫仿佛比往年任何一个季节都更早地被严寒浸透。这种冷,并非仅仅源于约旦河谷吹来的凛冽寒风,更是一种从王国核心、从内殿那具日渐凋零的躯体中弥漫开来的,名为绝望的寒意。

      鲍德温四世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终章。

      曾经在蒙吉萨沙场上策马奔驰、以少年之躯凝聚王国意志的躯体,如今被麻风病彻底囚禁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完全的失明,让他湛蓝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灰白的空洞,无声地凝视着永恒的、内部的黑暗。

      瘫痪的范围从双腿无情地向上曼延,如今已侵蚀了他的躯干,仅剩下右臂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时有时无的知觉,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摇曳的火星。

      他的呼吸变得浅促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却清晰的哮鸣音,仿佛一台破损已久、即将停止运转的风箱,每一次拉扯都是与死神的艰难角力。

      那副象征着他王者身份与无尽痛苦的银面具,已被取下,静静安置在床边矮几的丝绒垫子上。金属表面依旧光洁,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却再也映照不出主人丝毫的情绪。

      此刻,维持表面的威严已毫无意义,生存本身,成了最卑微也最艰难的战役。

      林澈成了这道最后防线唯一的守卫。他在鲍德温榻边支了一张简陋的矮床,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无论是床榻上痛苦的辗转,还是那呼吸声中一丝不祥的停顿,都会让他瞬间惊醒。

      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测量着鲍德温生命的流逝。定时为他翻身、拍背,以防褥疮和肺部感染;用沾着温水和舒缓药草的软布,一遍遍湿润那因高热和脱水而干裂起皮的嘴唇;用特制的、混合了没药与橄榄油的药膏,耐心按摩那日渐萎缩、布满新旧病斑的肢体,试图延缓肌肉彻底的僵死。

      然而,在这具被疾病摧毁得面目全非的躯壳深处,鲍德温的意志,那属于耶路撒冷国王的灵魂,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钢,在极限的压迫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

      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依靠声音构建着外部的世界——雷蒙德压抑着愤怒的密报,盖伊日益骄横的指令声,乃至殿外风中传来的、遥远集市模糊的喧嚣,都成了他拼凑局势的碎片。

      而王国内外,最后的崩塌正在加速。

      盖伊·德·吕西尼昂,这位名义上的摄政王,终于彻底撕下了对国王的最后一丝敬畏与伪装。他利用鲍德温濒死、无法理政的权力真空,联合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杰拉德,以“萨拉丁大军压境,必须主动出击以掌握战机”为名,公然藐视并架空由雷蒙德伯爵主导的“战时咨政会”。

      军队的调动,战略的决策,不再经过任何形式的合议,盖伊和杰拉德的声音,成了耶路撒冷唯一的军事指令。

      这种疯狂的行径,将王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边缘。

      深夜,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内殿的烛火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雷蒙德的黎波里伯爵披着厚重斗篷、浑身带着室外寒气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他顾不上拂去肩头的灰尘,径直跪倒在鲍德温的榻前,尽管他知道国王已无法看见他的姿态。

      “陛下……”他的声音因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极度的愤怒而沙哑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们……他们疯了!盖伊和杰拉德,他们集结了王国几乎所有的精锐步兵和骑士,准备离开安全的防御布局城堡,深入加利利地区,寻求与萨拉丁的主力进行决战!”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怒火一并喷出。“这是自杀!彻头彻尾的自杀!我们失去了战略纵深,军队内部因他们的独断专行而士气低落、意见分歧,盟友也在观望甚至离心!他们这是在用耶路撒冷最后的血脉,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是为了他们个人的野心和所谓的‘荣耀’,在埋葬整个王国!”

      鲍德温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只有胸口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雷蒙德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刺入这片死寂。良久,鲍德温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轻微地动了动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食指。

      林澈立刻俯身,将自己的手掌垫在鲍德温的指下,充当最后的书写板。

      那冰冷、瘦削、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指,开始在林澈温热的掌心上,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不是随意的划动,而是几个清晰而沉重的字母。

      林澈凝神感受着那微弱的、却重若千钧的力度,逐一辨认,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鲍德温早已失声的喉舌,向雷蒙德复述:“雷……蒙……德……信……任……坚……守……”

      雷蒙德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巨大悲恸与最终确认的复杂光芒。

      他明白!这是国王在生命烛火即将熄灭的时刻,对他进行的最后一次,也是最沉重、最明确的政治部署与托付!

      国王在告诉他,也通过他告诉所有仍在黑暗中坚守的忠诚之士——雷蒙德·的黎波里伯爵,才是他鲍德温四世意志的真正继承者,是耶路撒冷王国最后希望与法理所在的象征!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坚守,即使王国在眼前崩塌,也要保存那最后的、名为“鲍德温意志”的火种!

      “以您的名义!陛下!”雷蒙德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哽咽了,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带着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向您发誓,我将竭尽所能,阻止这场灾难!即使……即使大势已去,无法挽回,我也将保存力量,退守的黎波里,等待……等待未来的任何一丝可能!您的意志,将由我传承!”

      鲍德温的手指,在完成这最后的使命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彻底停止了移动,软软地瘫在林澈的掌心,冰冷得吓人。

      雷蒙德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那具被病魔吞噬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年轻躯体,又看了一眼跪在旁边、面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林澈。

      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诀别、托付、无奈,以及一丝绝境中的坚毅。他不再多言,猛地起身,拉紧斗篷,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内殿的黑暗中,去进行他那几乎注定失败的最后抗争。

      内殿重新归于死寂,只有鲍德温那艰难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悲凉的挽歌。

      林澈将鲍德温那只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毛毯下,重新为他掖好被角。他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里面是用了最珍贵的野山人参和强心草药熬制的吊命汤剂。

      他用银勺舀起一勺,耐心地、一点点地喂入鲍德温口中。大部分的药汁都沿着无法有效吞咽的嘴角流了下来,林澈不厌其烦地用手巾擦拭干净,然后再喂下一勺。

      就在他准备起身去清洗药碗时,那只冰冷的手再次动了,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力度,勾住了他的小指。

      那轻微的触碰,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林澈。他立刻重新跪坐下来,将身体俯得更低,耳朵几乎贴在鲍德温干裂的唇边。

      “林……澈……”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耗费着他最后的生命烛芯。

      “我在。”林澈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双手的温度紧紧包裹住那片冰冷,试图将生命的暖意传递过去,“我一直都在。”

      “地……图……”鲍德温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呢喃,“我……看不见了……给我……讲……耶路撒冷……王国……最后的……样子……”

      一瞬间,林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眶瞬间湿润。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咽,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描绘性的温暖语调,开始诉说,为这位失明的国王,在黑暗中描绘他誓死守护的山河。

      “我们从耶路撒冷开始,陛下……圣城在我们的心中,也在我们的手中。岩石圆顶寺的金顶,在夕阳下,依旧像您记忆中那样,燃烧着金色的光芒……”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史诗,带着无尽的眷恋。

      “往西,是雅法港,地中海蓝得像最纯净的蓝宝石,海浪轻轻拍打着白色的沙滩,带着咸涩而自由的风……往北,是坚固的提尔,是贝鲁特,雷蒙德伯爵的的黎波里郡在更北方,像永不沉没的堡垒,守卫着海岸线……”

      他描述着蜿蜒的约旦河,描述着加利利湖畔泛起的微波,描述着犹太山脉连绵的轮廓,描述着南部沙漠边缘那些像孤岛般屹立的城堡,如卡拉克和蒙特利尔。

      “虽然……有些地方,我们的控制已经像风中的蛛网,”林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但此时此刻,在我们谈话的此刻,雅法的灯塔或许还亮着,提尔的港湾里还停泊着来自远方的船只,的黎波里的田野里,或许还有农人在耕作……这片土地,依然在呼吸。”

      鲍德温静静地听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苍白而消瘦的脸上,竟似乎浮现出一种极其安详的神情。仿佛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正随着林澈的话语,缓缓展开一幅壮丽而鲜活的画卷,那是他用生命守护的、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山河。

      当林澈的声音停下,内殿陷入了长久的、静谧的沉默。只有鲍德温愈发微弱的呼吸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然后,等鲍德温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微弱,林澈必须屏住呼吸,才能捕捉到那游丝般的音节。

      “对不起……林澈……”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解脱了一切责任后的歉疚,“把你……卷进来……又让你留在……这里……”

      林澈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他用力摇头,尽管鲍德温已经看不见。

      “不!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自己选择了留下。能陪伴你走过这段路,能见证您的坚韧与荣光,是我……林澈,所能得到的……无上的荣耀。”

      鲍德温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像一个终于得以释然的、疲惫不堪的微笑。“走吧……林澈……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离开……耶路撒冷……活下去……为你自己……”

      这是他作为“鲍德温”,剥离了耶路撒冷国王的重担与光环后,对林澈最后的、纯粹的、私人的嘱托。是超越了君臣、超越了时代、甚至超越了友情的,最深切的关怀。

      林澈紧紧握著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量灌注过去,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他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用力地、一遍遍地点头。

      “白鸟……”鲍德温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了两个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音节,如同叹息,“……归林……”

      他的手,在林澈的掌心,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依托的力气,软软地、轻飘飘地垂落下去,再也没有动弹。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随即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内殿里,只剩下林澈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化作了一尊永恒的守护石像,守护着国王最后的安宁,也守护着那份沉重而温暖、夹杂著无尽悲伤与最后慰藉的遗言。

      就在这片死寂与悲伤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时候,殿门外传来一阵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低声的通报:“西贝拉公主殿下到访。”

      珠帘轻响,西贝拉快步走了进来。她似乎来得很匆忙,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紫色便裙,未施粉黛,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和疲惫。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榻上那静止不动的身影和林澈跪坐的背影上,脚步瞬间一顿,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颤抖着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鲍德温的额头,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热,却已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她又猛地看向林澈,眼中充满了惊恐的询问。

      林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迎上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西贝拉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重击击中。她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嚎啕大哭,而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俯下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弟弟已经冰冷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精致的脸庞。尽管她并未上妆,但悲伤本身已为她染上了最凄艳的色彩。她看着鲍德温平静而苍白的脸,伸出手,极尽温柔地为他理了理額前汗湿的鬈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他的安眠。

      “他……最后痛苦吗?”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澈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陛下走得很平静。他听到了王国的疆域,留下了嘱托,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

      西贝拉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再次滑落。“那就好……至少,他终于解脱了。”她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林澈,“谢谢你,林医师。在他最后的时刻,是你陪在他身边。我知道,你给他的,远不止是医治。”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罕见的真诚与感激,或许,在这最后的诀别时刻,那些权力的算计与隔阂,也暂时让位给了纯粹的、失去至亲的悲痛。

      她没有久留,似乎无法长时间面对这令人心碎的场景。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弟弟的遗容,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刻在心里,然后,用侍从递上的手帕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挺直了脊背,恢复了几分属于公主的骄傲与坚强,转身离开了内殿。只是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

      内殿再次只剩下林澈一人,以及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窗外的耶路撒冷,夜色浓重如墨,寒风呼啸而过,仿佛无数灵魂在哭泣。一个时代,随着这盏微弱烛火的熄灭,正式落幕。而林澈知道,他所熟悉的、为之倾尽心血的一切,也即将随之分崩离析。他紧握着手中那最后一丝温暖的记忆,面对着不可抗拒的、寒冷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白鸟归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