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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流 |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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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思辨”书店。
这里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一个为城市知识精英打造的精神栖居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室内空间开阔,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页、研磨咖啡豆和木质家具混合的沉静气息。下午三点,阳光斜射进来,在深色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安静得能听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林宸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既能观察到入口,又不易被旁人打扰。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与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形象判若两人,但那份沉静的气场依旧让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偶尔经过的读者侧目。
他需要这点提前的时间来观察,来重新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沈墨在节目中的行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他惯有的节奏。
三点整,沈墨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书店门口。
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简单的灰色T恤,深色休闲裤,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似乎是塞满了资料。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几乎没有停顿,便精准地落在了林宸所在的角落,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林老师,很准时。”沈墨在林宸对面坐下,将帆布包放在旁边的空椅上。他的称呼礼貌而疏远,但眼神却直接落在林宸脸上,带着那种林宸已经熟悉的、平静的审视。
“沈博士的邀约,很难让人不好奇。”林宸搅拌着咖啡,银匙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舞台上一样游刃有余,“关于那个逻辑陷阱?”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略显陈旧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里面自带的白水。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学术交流。
“与其说是陷阱,不如说是一个精妙的‘签名’。”沈墨放下保温杯,目光沉静,“利用摩斯密码中‘点’与‘划’的持续时间微差,嵌入了一个非标准的二进制序列。解码后,对应的是ASCII码中的‘LC’。”
林宸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LC。林宸。
这是他隐藏在题目最深处的、近乎炫技的自我标识。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在直播那种紧张的氛围下,不仅解出核心题目,还能有余力挖掘到这个层面。
“很精彩的发现。”林宸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后靠,摆出一个更具防御性也更显主导的姿态,“所以,沈博士连续一百天挑战《真理游戏》,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在第一百天,向我展示你这个发现?”
他试图夺回对话的主导权,将沈墨的行为定义为一种“展示”,一种特殊的“粉丝行为”。
沈墨摇了摇头,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但转瞬即逝。“不。前九十九次,是为了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逻辑之神’并非节目效果塑造的虚像,确认您对智力游戏的掌控力,是否真的如我所期望的那般……绝对。”沈墨的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以及,确认您是否同样享受这种,在规则内,洞察与支配的过程。”
林宸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沈墨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精心维持的公众外壳,直抵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享受洞察与支配?这个形容,与他内心那不愿为人知的渴望,过于契合了。
“很有趣的假设。”林宸用惯常的、不置可否的态度回应,“但这似乎超出了挑战者与出题人的关系范畴。”
“是的。”沈墨坦然承认,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开放又略带防备的姿态,“所以,第一百次的失败,以及今天的邀约,是新的开始。”
“什么样的开始?”林宸追问,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沈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帆布包里拿出了几张打印纸,推到林宸面前。纸上打印着复杂的逻辑符号、数学公式和思维导图。
“这是我基于您过去一年在《真理游戏》中所有出题逻辑,构建的一个初步的行为预测模型。”沈墨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介绍一项普通的科研成果,“当然,它还很粗糙,误差率大约在15%。尤其是关于您设置‘签名’这类非必要、纯个人偏好行为的动机,模型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林宸看着那几张纸,上面的内容专业而深邃,绝非一日之功。这个人,不仅看穿了他的题目,还在试图……解析他这个人。将他当成一个研究对象,一个复杂的系统来进行建模分析。
一股荒谬感夹杂着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丝更深的、被理解的战栗,涌上林宸心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你在研究我?”林宸的声音冷了几分。
“是。”沈墨直视着他,目光没有任何闪躲,“我认为,理解是任何形式关系的基础。无论是挑战,还是……其他。”
“其他?”林宸捕捉到了这个模糊的词语。
沈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沉静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
“林老师,您相信绝对的理性吗?”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在我的领域内,我相信。”林宸谨慎地回答。
“我也曾深信不疑。”沈墨缓缓说道,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数学是纯粹的,逻辑是自洽的。但后来我发现,驱动人类最终行为的,往往不是理性,而是更深层、更混沌的……内在需求。理性,很多时候只是为这些需求寻找合理化的路径。”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林宸:“我研究您的出题逻辑,试图构建模型,是想理解您的理性思维模式。而我点破您的‘签名’,提出今天的邀约,是想试探……您理性背后的内在需求。”
“那么,你得出结论了吗?”林宸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尚未有确切的结论。”沈墨回答,“但有一个初步的假设:您追求的,可能不仅仅是舞台上的胜利和掌控。您渴望的,是一个能在智力上与您对等,并能理解甚至……回应您这种支配欲的个体。您需要的不是一个崇拜者,而是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
“……一个能承受您全部智力重量,并因此感到愉悦的,‘载体’。”
“载体”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宸内心的迷雾。
不是对手,不是信徒,而是载体。一个能够承载他所有理性构建与隐秘渴望的客体。这个定义,精准得可怕,也大胆得可怕。
店内悠扬的爵士乐仿佛远去,周围书架构成的沉默壁垒,将这个小角落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宇宙。林宸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他一直以来构建的坚固世界,在这个名叫沈墨的男人面前,正在被一层层剥开。他感到危险,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万劫不复的危险。但同时,一种巨大的、难以抗拒的诱惑,也从那危险的深渊中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被彻底理解、被全然接纳的可能性。
“很惊人的假设,沈博士。”林宸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沙哑了一些,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但这仅仅是你基于有限观察的臆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的……研究,感兴趣?”
沈墨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份“行为预测模型”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底部一行手写的小字。
那行字是:“第一阶段验证:目标接受私下邀约的概率,68.7%。实际结果:是。”
林宸的瞳孔微微收缩。
沈墨抬起头,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空,吸纳一切光线,也隐藏一切秘密。
“因为,我的模型预测,您会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清晰,“而我对您的‘内在需求’的假设,其验证方式,就是看您是否愿意……参与到我为您设计的,下一场‘游戏’中。”
“游戏?”林宸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一场更私密,规则由我们共同制定,胜负……也由我们共同定义的,智力游戏。”沈墨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磁性,“输家,需要无条件服从赢家的一个命令。任何命令。”
任何命令。
这四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窜过林宸的脊髓。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那建立在理智之上的堡垒,发出了细微的龟裂声。内心深处那只一直被禁锢的、渴望绝对支配的野兽,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苏醒,发出了低沉的咆哮。
他看着沈墨,沈墨也看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是理智与诱惑的拉锯,是掌控与臣服之间的试探性碰撞。
许久,林宸缓缓靠回椅背,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听起来很危险。”他说。
“对于无法掌控游戏的人而言,是的。”沈墨回答,“但对于我们,这或许是通往真正‘理解’的唯一路径。”
林宸放下咖啡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书店里依旧安静,阳光移动了几分,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规则?”林宸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已然不同。
沈墨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得偿所愿的光芒。他知道,他投下的饵,已经被目标咬住了。
“规则可以很简单。我们可以定期见面,议题不限,可以是逻辑谜题、哲学辩论、甚至是对某个社会事件的推演。方式可以是口头交锋,也可以是书面论证。胜负,由我们彼此认定。”沈墨条理清晰地阐述,“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妥,可以随时终止。”
很公平的规则,至少表面上如此。但林宸知道,真正的赌注,远不止于口头或书面的胜负。那“任何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权力,才是这个游戏的核心吸引力,也是其最大的危险所在。
他在脑海中快速权衡。拒绝,意味着退回到安全区,维持他看似完美无瑕却或许永远无法满足深层渴望的生活。接受,则意味着踏入一个未知的、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领域,但同时也可能触及他灵魂深处一直渴求的东西。
风险与收益,同样巨大。
“第一个议题是什么?”林宸问。这几乎等同于默认接受了游戏。
沈墨似乎并不意外,他从帆布包里又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林宸面前。
“这里是关于‘电车难题’的一个极端变体,我加入了一些变量和约束条件。一周时间,我们需要各自提交一份完整的伦理推导链条和行为选择论证。届时,评判标准不仅是结论的正确性,更在于论证过程的严谨性、创新性以及对变量处理的优雅程度。”
林宸打开文件夹,快速浏览了一下。问题设计得极其精妙,确实需要耗费心神才能给出漂亮的解答。这很符合沈墨的风格,用最理性的形式,包裹最危险的邀请。
“可以。”林宸合上文件夹,将其放在手边,“一周后,还是这里?”
“可以。”沈墨点头,“下午三点。”
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最初的紧张感和对抗性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踏入未知领域的默契。
沈墨开始收拾他的保温杯和打印资料,准备离开。
“沈博士。”林宸在他起身前,忽然开口。
沈墨动作一顿,看向他。
“你之前说,前九十九次挑战是为了确认。”林宸看着他,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么,第一百次,你原本计划做什么?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个‘签名’的话。”
沈墨停下了收拾的动作,重新坐直身体。他看着林宸,目光深沉,仿佛透过林宸冷静的外表,看到了他内心那丝不易察觉的、对答案的期待。
“第一百次,”沈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无论题目是什么,我都会在最后亮出空白的题板。”
“然后呢?”
“然后,我会对您说……”沈墨微微停顿,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某种情绪终于浮了上来,不是挑衅,不是炫耀,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我的智慧已向您臣服。现在,我来挑战您,私密的权威。’”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在林宸耳边炸响。
原来,即使没有“签名”事件,沈墨也早已计划好了这最终的一步。他这一百天的挑战,自始至终,目标就不是节目的胜利,而是他林宸本身。
沈墨没有再停留,他背起帆布包,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书店层层叠叠的书架之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林宸独自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给书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但他却感觉周身泛着一层冷意,那是被彻底看穿、被精准定位后的悚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游戏,开始了。
而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期待一周后的再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