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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萤火别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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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云层,月光挣扎着透出些许惨白的光晕,星子隐匿,预示着一场夜雨将至。
营地的气氛,因平岁国使臣的正式到访和接连的密谈,而显得格外凝重压抑。
苏瓷坐在帐中,指尖冰凉。那封来自平岁国的密信,已被她置于烛火上,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连同那句“父病危,兄逼宫,永无宁日”的警告,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明日,她便要随使臣离开
不是归家,是踏入另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政治漩涡。
帐外传来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是巡逻的士兵。
但今夜,这脚步声在她帐外停顿了片刻。她知道是谁。这几日,他虽刻意回避,但那道总是带着担忧与挣扎的视线,她总能感受到。
一股强烈的、近乎绝望的冲动攫住了她。最后一次,哪怕只是最后一次,抛开身份,抛开国界,只是作为苏瓷,与他……告个别。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掀帘而出。
萧煜正欲转身离开,听到动静,脚步顿住。
他转过身,看到站在帐口的苏瓷。她未披斗篷,只穿着单薄的衣裙,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让她看起来仿佛随时会融于夜色。
“萧将军。”她开口,声音比夜风更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萧煜心头一紧,握紧了拳。“苏姑娘,有何事?”他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带着疏离。
苏瓷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刻意避开的目光,心中酸涩,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今夜……似乎看不到星星了。不知河谷的萤火,是否还在?”
萧煜猛地抬眸看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一丝被他迅速压下的悸动。
她竟然……还想去那里?在她身份已然揭晓,在他刻意疏远之后?她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内心的挣扎如同海啸般汹涌。他渴望再去一次,哪怕只是远远看着,让那片萤火成为记忆中最后的点缀。
但理智在疯狂叫嚣:她是平岁公主!你是安国将领!不能再有任何牵扯!那只会让彼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末将职责在身,恐不能奉陪。况且,天色已晚,苏姑娘身份贵重,不宜再去那等偏僻之地。还请……回帐歇息。”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他自己心上,也扎在她心上。
苏瓷脸上的那丝笑意终于维持不住,缓缓消散。
她看着他,目光深深,仿佛要将他此刻决绝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良久,她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唐突了。将军……保重。”
说完,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重新没入帐内的黑暗中。帐帘落下的瞬间,萧煜似乎看到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下,几乎击溃了他所有的伪装。他几乎要冲口而出叫住她,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她帐前,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完成后续的巡营。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保重”,和她转身时那孤寂决绝的背影。
夜深了,雨终究没有落下,只有沉闷的雷声在天际滚动。
萧煜心绪难平,鬼使神差地,他再次绕到了苏瓷营帐附近,隐在一处堆放杂物的阴影里。
帐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但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他看到帐帘被掀开一角,苏瓷的身影出现在帐外。
她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酒囊,仰头,辛辣的液体灌入喉中。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她苍白的脸颊,上面似乎有水光划过,不知是酒液,还是……泪水。
萧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到她因饮酒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看到她偶尔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河谷方向……
他想冲出去,夺下她的酒囊,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要去管什么身份国界,可他不能。
他只能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沉沦,而他自己,亦是这痛苦的加冕者之一。
不知过了多久,苏瓷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滑坐在帐外的地上,将头埋在膝间,肩膀微微耸动。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萧煜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冲出去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宸王府。
昱衡收到了北境八百里加急密报。他快速浏览,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王爷,平岁国使臣已与韩老元帅达成初步协议,同意我方提出的部分边境贸易条款,作为‘照顾’他们公主数月的‘答谢’。同时,他们承诺,回国后将全力清查与逆王昱琛勾结的势力。”暗卫逐风禀报道。
“嗯。”昱衡放下密报,“告诉韩擎天,协议可以签,但公主……再留三日。三日后,放行。”
林微正坐在一旁核对府内账目,闻言抬眸:“王爷是想利用这三日,再给平岁国内部施加压力?”
“聪明。”昱衡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算计,“苏瓷晚归一日,平岁国主和他那逼宫的王子,就要多焦灼一日。国内局势不稳,他们才更需要安国的‘善意’与‘支持’,我们在谈判桌上,才能拿到更多筹码。”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只是不知,我们那位少年将军,这三日,该如何煎熬。”
林微垂下眼眸,继续拨弄算盘,语气平淡无波:“萧小将军忠勇,自会以国事为重。”
她心中却明镜似的,昱衡此举,不仅是在算计平岁国,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打磨萧煜,斩断他可能有的不该有的念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这盘棋局中,谁又是真正的执棋者?或许,每个人都在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却又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人棋局中的一环。
北境的别夜,京城的谋算,情感与利益的撕扯,从未停歇。
苏瓷的归国,注定不会平静,而萧煜心中的那道伤口,也需在未来的血与火中,自行愈合,或……彻底崩裂。
北境的黎明,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寂中到来。雨终究未落,只有湿冷的雾气弥漫,沾湿了旌旗与甲胄。
萧煜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僵直地站在营地的瞭望台上,目光死死盯着那支逐渐远去的、护送平岁国使团与苏瓷的车队。
直到那队人马变成天地交界处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依旧没有动弹。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她饮酒时,那单薄肩膀微微颤抖的触感——尽管那只是他隔着距离的想象。
掌心被她指甲掐出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
“少将军,”副将小心翼翼地靠近,“韩老元帅请您过去议事。”
萧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沉毅,只是那沉毅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冰封了。“知道了。”
平岁国使团车队中。
苏瓷坐在装饰华贵却陌生的马车里,背脊挺得笔直。
她换上了平岁国公主的正式服饰,层叠的锦缎与繁复的珠宝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上施了薄粉,遮掩了昨夜残留的憔悴与泪痕,只余下一片近乎完美的、毫无生气的平静。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普通的、没有任何印记的安国铜钱——那是昨夜她跌坐在地时,无意中从袖袋滑出,又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的。或许是某次在营地,不经意间从某个士兵那里看到的,又或许……是更早之前,与那个人唯一的、微不足道的牵连。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马车外,是陌生的语言,警惕的护卫,和归途上未知的腥风血雨。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枚铜钱,一起深深埋入心底最冰冷的角落。
从此刻起,她是平岁国的公主苏赫塔娜,不再是北境军营里那个可以安静看星星、期待萤火的苏瓷。
京城,宸王府。
昱衡听着逐风汇报北境苏瓷已如期离开的消息,神色未变,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爷,平岁国使臣在离开前,再次表达了对我方‘悉心照料’公主的感谢,并暗示,待国内局势稳定,希望能与安国进一步深化盟约。”逐风补充道。
“盟约?”昱衡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告诉他们,安国期待看到平岁国的‘诚意’。”他所谓的诚意,自然是平岁国内部彻底清洗掉与大皇子勾结的势力,并在边境贸易、乃至军事协同上,做出实质性的让步。
“另外,”逐风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安排在平岁国都的人传回消息,平岁国主病情确实沉重,二王子苏赫敕动作频频,已掌控了近半王城卫戍。大王子……也就是苏瓷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处境似乎不太妙。”
昱衡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平岁国内斗越激烈,对安国越有利。
苏瓷回去,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更危险的角斗场。
而这,正是他乐于见到的。
一颗动荡的棋子,才更容易被掌控和利用。
“让我们的人,必要时,可以给那位大王子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帮助’。”
昱衡吩咐道。他要的平衡,是鹬蚌相争,而非一家独大。
“是。”
逐风退下后,林微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发髻简约,只簪一支玉簪,显得清雅脱俗。
“王爷操劳,用些点心吧。”她将点心放在书案一角,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方才逐风站立的位置,“北境……一切顺利?”
昱衡拿起一块点心,并未立刻食用,看着她:“苏瓷已启程返回平岁国。”
林微神色不动,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寻常公务:“如此也好,免得萧小将军徒增困扰。”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撇清。
昱衡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困扰或许有,但经此一事,这把刀,才能磨得更锋利。”
他话锋一转,“倒是王妃,近日似乎与七皇叔府上的女眷走动颇勤?”
七皇叔是宗室中少数几位手中还有些实权、且一直保持中立的老亲王之一。
林微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浅笑:“王爷明鉴。七皇叔的侧妃娘娘前日举办赏花宴,广发请帖,妾身若是不去,反倒显得宸王府失了礼数。不过是些女眷间的闲话家常,赏花品茶罢了,当不得真。”
她将缘由推得干净,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错处。
昱衡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知道七皇叔近年来虽看似韬光养晦,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能量不容小觑。
林微主动接近其家眷,绝不仅仅是“闲话家常”那么简单。
她是在为未来铺路,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连他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变局。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那块点心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盖不住心底那丝混合着欣赏与警惕的复杂情绪。
“王妃有心了。”他最终只是淡淡道,“只是如今多事之秋,还需谨慎些好。”
“妾身明白,谢王爷提点。”林微微微屈膝,姿态柔顺。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底下,是各自心照不宣的算计与衡量。他们是合作,是夫妻,更是这权力场中,最了解也最需要防备彼此的对手。
北境,萧煜从韩擎天的帅帐中走出,手中握着一份新的调防命令。
风羽营休整补充后,将被调往与平岁国接壤的另一处关键隘口驻防。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平岁国的方向,也是苏瓷离去的地方。
天际辽阔,白云苍狗,再无那道素白的身影。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调令,指节泛白。然后,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校场,声音沉冷如铁:
“风羽营,整军!备战!”
过去的,只能封存。未来的,唯有以血与火,来捍卫他身为军人的职责,以及……那深埋心底,永不能言说的痛与憾。
北境的风,依旧凛冽,吹动着年轻的将军额前碎发,也吹动着两国之间,新一轮的、更加复杂的博弈序幕。而京城的棋局,随着一颗重要棋子的离场,看似暂歇,实则暗地里,新的合纵连横,已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