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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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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縢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境的内容非常荒诞,但是感觉却又是那么真实。
在那个梦里,有自己,有狡啮,有宜野座,有征陆老爹,有常守朱,还有……天野。
梦中的世界也是超出他认知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縢五岁时就被确诊为潜在犯,然后一直在矫正设施接受心理治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世界会用死板的数值来判断公民有没有犯罪。他迫切想离开那个鬼地方,于是自愿成为执行官,加入厚生省安全局,做监视官的猎犬,制裁那些和他一样的“恶徒”。可即使进入安全局,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然后有一天的晚上,他遇到了天野。
当縢全神贯注地将主宰者对准仓皇逃跑的犯人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天野。天野当然看到了犯人被主宰者的子弹击中、浑身像皮球一般爆炸成碎片、血肉飞溅的一幕。她吓呆了,以至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縢那时候觉得天野没救了,下半生一定要在矫正设施里度过,他已经见到过太多这种事了。每个目击到制裁场面的平民,都无法保持住自己的色相,无一例外。
縢将主宰者对准了天野,面板上青色的光和他的瞳孔相连,天野的犯罪指数已经超过了120,主宰者的枪口自动打开,开启麻醉模式。真可怜啊,那个小女孩,因为他的疏忽,也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縢自嘲地笑笑,无视天野眼睛里闪着的慌张和惊恐,扣动了扳机——
就在下一刻,扳机突然被锁死,然后縢惊愕地看到天野的犯罪指数以肉眼可见速度下降,一直到70才停止。天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来不及反应,更不可能恢复平静,可是这事就是这么离奇地发生了。
这个女孩……
縢放下主宰者走到她面前。这个比他矮一点的女孩大口喘着气,虽然慌张但瞳孔还算有焦距,縢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肮脏的、冷漠的、阴暗的。和他比起来,天野就显得不谙世事多了。縢在那一瞬间非常厌恶自己。
縢用很差劲的口气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家去。”
天野似乎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话,歪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清澈的大眼睛盯着縢的脸,看得縢非常不自在。在縢即将暴走之际,天野嗫嚅着开口:“那个,你刚刚杀了人没关系吗?”
厚生省的公民只知道犯人是会被制裁的,但是会被何种手段制裁却一概不知。这是上面为了保障公民色相清澈而采取的必要的隐瞒。
“那个家伙是犯人,既然犯了罪就应该被制裁,这是主宰者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縢不耐烦地解释道,“反正我这种人只要乖乖听主宰者的话就好啦。”
“那么,你是警察先生喔。”
“是又怎么样?”縢从没有觉得警察先生这种称呼这么刺耳,感觉像是在讽刺他,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完全是多心了。
“警察先生,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縢讶异地盯着天野,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一丝动摇。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吗?这种玩笑可真的一点也不好笑啊。
可是她的确是在认真地提出问题,所以縢盯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在她的脸上取得自己想要的答复。
最终,縢还是乖乖投降,全盘交代出自己的一切:“这位小姐,你真的明白你在说什么吗?虽然我是警察,但我并不是号称是厚生省最优秀人才的、高高在上的监视官。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犯罪者,是被准许成为执行官的存在。执行官是什么,你应该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可是我认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都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天野困惑地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大概就是职业吧。”
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自他五岁起每个人都告诉他“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是他确诊为潜在犯以来第一个对他说“其实我们都是普通人”的人,縢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脑神经都停止运转,茫然地望向天野。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縢下意识问道,“居然会说这么荒唐的话……”
“我吗?”天野依旧迟钝,“我叫天野恩河,请多指教。”
根本就不是在问名字啦,这家伙理解能力有问题吗?天野的出现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縢苦恼地瞪着她,内心无比纠结,终于以他的放弃而告终,并向天野回报以他的名字:“縢秀星。”
天野启动自己的终端,满怀期待地看向縢:“那么我以后可以找你吗?我的ID是00475-AEDM-48730-1。”
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执行官虽然也有终端,但是那终端只能跟监视官连通,就算他报上自己的ID,天野也是没有办法联系上他的。除非……
可是他又不忍心破坏天野的希冀,眼神犹豫了一瞬,回答道:“00475-AEQY-57889-2。”
他没有启动自己的终端,但是天野的ID,已经被他牢牢记在脑子里。
縢不想看到她因为发现真相而失望的样子,默默转过身,想借着天野输入ID时悄悄离开。
縢越走越远,然后听到天野在他身后遥遥地呼喊:“縢君,谢谢你喔。”
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吧……大概。縢想。
*
和天野相遇之后,縢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出着无聊的任务,干着各种脏活累活,只不过在他呼吸到安全局外的新鲜空气时,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天野的模样。
他总是下意识寻找天野的踪迹,但是当时纯属偶然,又怎么可能会每次都能碰到。
直到刑事厅一课新来了一个监视官——常守朱。
常守朱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居然会想方设法帮助犯人,甚至为了保护犯人,把狡啮打伤了。不过从某种角度上讲,她和天野有一点点共同之处——也只有一点点而已。天野才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呢,可是他又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天野,又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做这种事。
縢按捺不住自己想见天野的心情,终于在某一天向落单的常守搭讪,希望对方能够借终端给他。
常守表现得非常惊讶,但随即还是把自己的终端交给他,也没有问任何事。
是打心底相信他的吧,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新人呀。
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终端里输入记忆中的ID号,想象着天野收到消息时的模样。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一定很惊讶吧,突然接到来自陌生终端的通信。縢不自觉地微笑,眼睛闪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期待之光。
天野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样,瞪圆了眼睛通过终端望向他。也许是惊吓过度,天野愣了好久也没有反应过来。縢觉得由女士先开口实在太失礼,于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好久不见,恩河酱。”
“诶诶诶诶诶真的是你!那天的警察先生!”天野后知后觉地大叫,然后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你在那里怪叫什么?!”
縢好笑地看着她:“不用这么惊讶吧?”
“那天之后我想联系你,但是终端却怎么也连不通,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给我假的ID。不过这个终端……”
终端一角显示着常守朱的头像,而另一角是天野的。
“抱歉,我没有自己的终端,所以向上级借了一个。”縢认真地解释道,“潜在犯要与普通人隔离开,所以是没有资格和外界直接取得联系的。”
“这种规定太过分了!害得我找不到縢君!我本来还有好消息要告诉縢君呢!”天野理直气壮地斥责着系统。脸颊不只是因为兴奋还是愤怒变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像苹果一样可爱。
“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的职业评测结果下来了,系统说我比较适合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我以后也许能够和縢君经常见面呢。”
“是吗?”縢习惯性地咧开嘴,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平日里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个在街边随处可见的可爱少年。
或许,天野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刹之间,就已到达终点。
因为槙岛圣护要破坏诺娜塔的缘故,刑事厅一课全员出动,准备将这群罪犯一网打尽。在出动之前,縢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与此同时强烈地渴望着,想再见天野一面。于是他再次向常守借终端给天野打电话。
“怎么了,縢君?突然打电话过来。”
天野大概在忙,整个人气喘吁吁的,縢还能听到嘈杂的背景音。
“抱歉,你在忙吗?”
“其实还好啦,话说回来,縢君看起来好像有心事呢。”
被一语戳破,縢也不再犹豫,热烈认真的目光好似能够穿透终端,落到另一头。“啊,真想再见你一面呢。”
“那我会向老师争取——”
“我只是说说而已,不用特地来见我啦。”縢突然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要是一开始追求你就好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毕竟是个潜在犯,变成正常人什么的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天野立刻红透了脸颊,但转即发觉今天的縢不太对劲。
“縢君在胡说什么呀!”那么轻佻地说追求什么的……
“偶尔逗逗你也不错。”
“縢君太过分了!”
縢哈哈大笑,朝天野挥手:“那么我先走咯,要出任务了。”
天野却是一脸凝重,她深深地注视着縢的笑颜,声音不自觉放低几度,小声说道:“等你回来,再见面吧。”
縢的笑脸像是要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似的,天野根本没有发觉,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縢,最后一次听到縢的声音。
*
当縢一步步走进诺娜塔深处的时候,心好像也在一点点被黑暗蚕食。
这条楼梯的终点,是什么呢?
自出发前就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慢慢变得浓烈起来。
深入,再深入。
直到楼梯的尽头。
然后他看到槙岛圣护的左膀右臂崔九善在门的一侧破解密码。
激烈搏斗之后,縢身上挂了彩,失血让他的头变得昏昏沉沉,他不停对自己说要活着回去才好,一阵声响之后机械门被开启,他看到了死亡的一幕。
那是什么啊——
一个明亮开敞的房间,一堆泡在液体里的大脑,还有……流水化的运作。縢难以掩饰无以复加的震惊,他想着要快点告诉常守才好,可是下一秒,崔九善就被爆掉了。
持枪的人是安全局局长,禾生壤宗。
禾生的脸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狰狞,手里的主宰者强制启动毁灭模式,枪口对准了縢。縢知道自己根本逃不掉了——从一开始踏进这个房间时,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让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在禾生冷漠而嗜血的目光中,縢好像看到了天野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然后胸口一阵剧痛,子弹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疼痛已经离他远去,好像是慢镜头一样,脑海里闪过和天野相处的每一幕——满满的,都是天野。要是早点追求她就好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对她说,其实他一开始就很喜欢她,不可救药地喜欢。
7.
縢醒了。
疲惫蔓延至四肢百骸,连眼皮也无力睁开。心里涌起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下意识想确认某些事,内容却完全想不起来。然后縢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身边支着手肘在打瞌睡的天野。
天野被他的动作吵醒,忙揉着迷糊的眼睛,关切地问道:“縢君,醒了啊?”
“这里是……”縢抬起眼环视了一圈,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吊瓶。
医院吗?
“縢君感觉好点了吗?”
“啊……我没事。”縢疲惫地说,“你带我来医院的吗?”
“是的。经理让我来你家看看,结果发现你已经烧昏了,就赶紧把你背到医院来,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的话就不行了,真是危险呢。”天野回忆起先前医生看到縢时凶巴巴的样子,后怕地说。
“辛苦你了,谢谢。”
“縢君要喝点水吗?”
縢点点头。天野走出病房去接水,縢就躺在病床上,茫然地凝视着雪白的天花板。那个长长的梦,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甚至连子弹打进身体那一瞬间的触感,都是那么真实。他觉得自己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再见到天野,就像溺水的人见到救命稻草,心里难掩雀跃以及抓住它的冲动。
喜欢天野吗?明明和天野只不过是普通的前辈与后辈的同事关系,但是在梦境中,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好久好久了。这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撕扯着他的内心,让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目光呆滞,甚至连天野回来都没察觉。
“縢君,怎么了?”
天野的声音突然让他回神,縢深吸一口气,挂上惯有的微笑回答道:“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困。”
天野的手里捧着一个纸杯。縢被天野扶起,就着纸杯把水喝光,又重新躺下,闭着眼睛想要暂时逃离这一切。
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内心焦躁的縢索性睁开眼睛,瞪着天野。天野被縢弄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縢君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天野,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医院吗?”
縢突然拉出话题,天野被杀得措手不及,愣了几秒,默默摇头。
原来縢死撑着不去医院是因为很讨厌它吗?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出车祸,在医院里去世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悲伤。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才一个人住的吗?
只听縢继续说:“在我父母去世以后,我的那些亲戚都不愿意收养我,把我送到孤儿院里,让我自生自灭。幸好院长很照顾我,所以我才能顺利长大,没受什么挫折,大学毕业以后留在游戏公司里工作。虽然我本来是想当警察的。”
“咦,这件事之前縢君有说过……”
縢将没被扎针的手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挡住了全部光线。“啊,因为有个人对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活得单纯快乐一点比较好。”
初中时縢和孤儿院的同伴溜进附近的大学里玩,碰巧遇到闻名全校的两大高材生狡啮慎也和宜野座伸元,两人都是凛凛正气,未来也将进入警察局工作。縢在那时候就渴望着和他们一样进入警察局,成为能够保护大家的人。可是后来有一次,在开得绚烂的樱花树下,他和征陆智己相遇了——
那个自称是警察的不修边幅的大叔,听到縢的愿望之后哈哈大笑,大手抚上他的头顶,揉乱了他的头发,縢感到非常不满,可是征陆大叔爽朗的声音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像你这样的孩子,还是活得单纯快乐一点比较好,警察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哟,去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吧。”
所以縢才选择进入游戏公司,因为他真的非常喜爱游戏,希望能够把游戏的快乐带给每一个孩子。
8.
自那次生病以后,天野和縢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縢被搞得元气大伤,在医院躺了两天之后又回家躺了一周,身体才慢慢变好。天野不放心縢,每天下班之后都过来看望他,顺便给他做晚餐。当然,縢的工作全落在天野头上了。
天野忙得昏天黑地,不停向縢抱怨着经理的变态,每当这种时候,縢总是会幸灾乐祸地狂笑。
好像一场大病把縢的脑袋也改变了似的。
縢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可是现实哪有梦境那般凄苦,他又没像在梦里那样悲惨地死掉,于是他总结道:那个奇怪的梦完全是因为烧糊涂的关系。
不过对天野的奇怪感觉,縢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縢想着要是早点抓住她就好了,可是下一刻理智就告诉他那不过是做梦做出来的错觉。
他就这么和天野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直到天野终于脱离实习期,转正了。
“恭喜,恩河酱。”
“真是多谢縢君一直以来的照顾了。”
客套的话语,不客套的表情。縢灿烂地朝她笑,眼神意有所指。
“縢君是什么意思啊?”
“不应该请吃饭吗?”
周围的同事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起起哄:“天野可不能这么小气,要请就请大家。”
“算啦,我请大家喝酒好了。”天野委屈地回答,“我可没有财、政、大、权。”
“什么啊,天野居然还要向家里上缴工资吗?”
“是啊。”天野苦恼地说,“所以请大家体谅体谅。”
于是在下班之后,天野就被同事们撺掇着去了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几杯小酌过后,天野的脸上浮现出醉意,眼睛却异常清亮。縢坐在角落里,默默饮酒,注视着成为焦点的天野,眼里满是笑意。
其实天野也很可爱啊。
在那个梦里,他如果早点表白就好了。
不可以,给自己留下遗憾呐。
酒足饭饱过后,大家一致解散,各回各家。天野站在居酒屋前,苦恼地数着自己钱包里的钞票,縢悄悄地走到她身旁,因为饮酒,声音变得沙哑起来:“恩河酱,一起走吧。”
“好啊。”天野如他记忆里那般,歪着头微微笑着,通红的两颊让他联想到苹果。
天野和縢并肩走在夜晚的马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人和各种事。突然,縢拉着她停下,天野疑惑地仰头,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就被抱住了。
酒香混着醉意,让天野的大脑微醺。
“恩河酱,我喜欢你。”
天野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睡着了,心里被填得满当当的。这是梦吗?还是现实?
“縢君……”
“如果接受的话,就换个称呼吧。”
“好的,秀。”
天野想,如果这就是幸福,那就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吧。
惠美知道后的鸡飞狗跳暂且不提。
后来在婚礼上,天野穿着雪白的婚纱,被父亲牵着走进礼堂,一步一步接近站在神坛前等待着的縢的时候,偷偷在心里说道: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快乐还是忧愁,我都会与你一起,直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