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墓前 ...
-
江南的冬雨裹着细碎的冰碴,将城郊墓园的青石甬道浸染为青黑色。
沈念脚踏着结霜的松针,怀里白菊的花瓣簌簌坠落,在泥泞里洇出点点苍白,像阳光下渐缓融化的雪水。
他伸手抚过墓碑上"顾言之墓"四个鎏金大字,指尖传来的寒意却顺着血管一丝丝浸入心脏——这是他第一百零八次来这里,碑角的青苔又厚了半寸。
三个月前那场车祸的画面,至今仍在他梦里循环回溯。
顾言浑身是血地躺在路中央,藏青长衫浸透暗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消散的焦急。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中,他颤抖着抓住沈念的手,染血的冰凉指尖在他掌心划出歪斜的字迹:“等我……”
可那抹温度,终究在急救室的红灯熄灭时,彻底凉透了。
墓碑上的照片里,顾言笑得温润如玉。
那是去年春日,他们在西溪湿地赏梅时拍的。
彼时阳光正好,顾言摘下一枝白梅别在他发间,笑着说:“沈郎如玉,梅亦失色。”
此刻照片被雨水晕染,笑容却依旧刺痛着沈念的眼。
他不由缓缓蹲下,从袖中掏出个紫檀木匣,里面躺着半块褪色的帕子——那是顾言出事时,紧紧攥在手里的。
“阿言,你看。”沈念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青砖,“这是你最爱的碧螺春。”
他指尖颤抖着倒出半盏茶,琥珀色的茶水渗入泥土,“你总说我煮茶的手艺不如你,可往后……再无人与我斗茶了。”
秋风掠过墓园,松涛呜咽,像在回应他的低语。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拽回那个初见的雨季。
沈念撑着竹骨油纸伞,在青石板巷的转角与顾言撞了个满怀。
墨色的伞面翻落在地,顾言慌乱间伸手去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
那一瞬,雨似乎都停了,只有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和突然加快的心跳声。
后来他才知道,顾言抱着淋湿的书卷在原地站了整整半个时辰,只为等他回来道谢。
他们常相约于北城旧书斋。
顾言总会带着亲手做的桂花糕,而沈念总要煮上一壶新茶。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斑驳晦涩的光影,他们共读《牡丹亭》,顾言轻声念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直到有一次,沈念被盯得耳尖发红,实在是受不住,赌气将书页合上,却被顾言握住手腕:"沈念,我心悦你。"
然家族的反对却来得猝不及防。
沈父摔碎了顾言送来的聘礼,青瓷碎片溅在沈念脚边,在脚踝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沈家世代书香门第,岂容你与男子...伤风败俗!”父亲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当晚,顾言翻墙而入,衣摆还沾着墙外的蔷薇刺。
他将沈念护在身后,声音平静却坚定:"伯父,我愿以十年寒窗功名,换与沈念一生相守。"
可现实远比誓言残酷。
沈念的旧疾突然加重,咳血染红了帕子。
顾言翻遍古籍,踏遍江南的山山水水,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
他记得某个暴雨夜,顾言浑身湿透地归来,怀里却紧紧护着油纸包好的草药:“这是天目山老药农给的方子,说能根治你的病……”
出事那天的细节,沈念独自反复咀嚼了无数遍。
顾言出门前,他正发着高热昏睡,恍惚间听见对方在枕边低语:“等我带药回来。”
再醒来时,只听见管家颤抖的声音:“少爷……顾公子他……”
后来有人说,顾言为了赶在药铺关门前取药,横穿了平日从不敢走的主干道,而那辆失控的马车,就那样碾碎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
“阿言,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塞外的雪,去听大漠的风。”沈念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说过要与我白首不相离,可如今……只剩我一人。”
他倏地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已经发硬的桂花糕,“这是出事前你做的,我一直留着……”
言及此,他却闭了口,再难说下去。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沈念的肩头,很快融化成水。
他忆起昨夜又梦到顾言,梦里顾言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长衫,站在开满梨花的树下向他招手。
可当他跑过去,人却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飘零的白色花瓣。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沈念望着墓碑上顾言的照片,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见时的那个雨巷。
那时的他们,还以为彼此的感情来日方长,却不知命运的无常,会将这美好的期许,碾成满地的碎玉。
此后的日子,沈念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他变卖了沈家的祖宅,在墓园旁盖了间小屋,每日与白菊,清茶相伴。
每个清明,每个忌日,他都会带着顾言最爱的桂花糕和碧螺春,来赴这场永远无法回应的约。
而那些未说完的情话,未实现的诺言,都化作了江南的烟雨,萦绕在他余生的梦里。
…………
十年后的某个深秋,人们在顾言的墓前发现了两具相拥的骸骨。
沈念的手中紧握着半块早已风干的桂花糕,身旁散落着泛黄的诗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首诗:“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墓园的老松树又添了十道年轮,而他们的故事,终究在岁月里凝成了永恒。
又好似在一瞬的短暂里,过完了余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