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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美人朝插镜中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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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将承天殿广场晒得暖意融融。冗长而庄严的典礼终于接近尾声。
黎梦还再次面向她的臣民,她的江山。
“九州归一,非一人之功,乃万民之力。朕立黎朝,唯愿自今日始,兵戈永息,生民安宁。诸卿与朕,共守此誓!”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再起,久久不息。
阳光炽烈,将承天殿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辉煌,也将阶下那面刚刚升起的、绣着巨大“黎”字的玄色凤旗,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风卷大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在铁血与药草、在谋算与仁心中艰难诞生的新纪元的开启。
宫墙之外,不知哪个角落,隐隐飘来了孩童用稚嫩嗓音哼唱的新编插秧歌谣,混在这山呼万岁的声浪里,像一粒坚韧的种子,悄然落入这片刚刚被统一、亟待复苏的辽阔土地。
不久,男将外放令随春雨而至。
诏书盖印那日,□□落尽繁花。
淳于法携穆昭赴梁州,车驾辚辚,碾过洛阳城湿润的青石板。
临行前,穆昭勒住缰绳,回望宫阙深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凝成露珠,终化作句沉沉的嘱托:“滇南紫参,三载可成。妹妹,待我归来,必为三军将士备足伤药根基。”
穆顺玄衣如墨,牵马随侍在侧,身形悄无声息地融入车辕投下的暗影里,如一道忠诚而沉默的剪影。
昔日那个唇红齿白、容色鲜妍近乎妩媚的少年郎,已被边关岁月悄然重塑。
高原炽烈的日头,如同最严苛的匠人,将他曾经如玉的脸庞细细打磨,颧骨处沉淀下浓重赤铜色泽,与周遭洛阳子弟温润的白皙形成刺目的分野。
他的腰间总是斜挎着一柄嵌有绿松石、金翅鸟纹饰的吐蕃贵族匕首,寒光在鞘中暗涌。
而燕重北调冀州,驻马雄关。
塞外的风沙是淬火的粗砂,裹挟着金石之音,刮过城头猎猎作响的军旗,旗面翻卷如猛兽的皮毛在撕咬。他与妹妹燕丝丝却深爱着这片筋骨强健、生机蓬勃的北地热土。
关隘前,胡商的驼队蜿蜒如长蛇,粟特商首操着生硬的官话,向捧着税册、额头沁汗的小吏申诉:“大人,货值十税其三,商路血脉恐将枯竭……”
燕重剑眉微蹙,取过税册,竟就着胡商恭敬奉上的、盛在银碗里的深紫葡萄酒,以指为笔,蘸着这塞外琼浆,在斑驳沧桑的城砖上龙飞凤舞,划出新则——
十税其一,余者以膘肥体壮的河曲战马充抵。
胡商们以额贴地,感激的吟诵声随风沙卷上城楼。燕重目光却越过匍匐的人群,投向阴山方向那缕直刺苍穹的狼烟,耳畔依稀响起黎梦还清冷如金石的交待:“商道,即国脉。”
林勤远赴辽东路,行囊里是三百船匠的名册,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拗口的部落译名,墨迹犹新。
“扶桑海船,龙骨吃水甚浅,”他指尖点在舆图那片深蓝海域,向黎梦还解说,素来沉稳的眉宇间难得流露出一丝淡如薄雾的骄傲,“已着孟将军于渤海湾试新船型。”他顿了顿,声音里揉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吾妻霍惜,于此道心思亦极细密,常能于纤毫处见真章。假以时日,陛下麾下,未必无她振翅凌霄之机。”
殿内仿佛骤然灌入一股渤海的风,带着咸涩的潮气和未知海域的腥气,无声地漫过了朱漆门槛。
最意外的又不意外的,是王神养,两江总督的金印沉甸甸压进掌心。
他忽然落泪:“怎么活还会越来越多啊……”
旧部星散前夜,黎梦还独登洛阳鼓楼。
脚下城池如棋盘。漕河映着万家灯火,朱雀大街如金线纵贯南北。
更远处,冀州烽燧、青州盐场、扬州漕渠……都在她指间延展。
“祖望换防冀州,可还适应?”她对身侧淳于坚道,“不过他孙女秀儿非池中之物,将来凿通河西,非她不可。”
淳于坚轻轻抚她的脊背,“他骄傲得很,哪里还有什么水土不适?”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扫过西市酒肆。
在那里,百里融正拉着元登痛饮。新任青州都督醉得扯开衣襟,胸口疤痕狰狞:“待我……待我踏平新罗!”而刚走马上任的徐州刺史元登骂着替他掩衣。
而钟离释勒马停在在楼下,他望着南天一笑:“桃源之地,随时待陛下巡幸。”
钟离释的离开是外任的诸将中最为迅猛的,甚至带着一些狼狈和潦草。
一切其实都要怪那天,他和东都夫人吕盈的重逢。
那时他正牵着马穿过北市,胡商刚支起卖烤馕的泥炉,焦香混着雪沫钻进鼻腔。孩童追着货郎的拨浪鼓跑过,差点撞上他的马鞍。
他下意识扶住孩子,抬头却见吕盈从街角转出来,绯红洒金裙,雪狐裘松松拢着肩,正倚在胭脂铺前挑螺黛。银钗斜插的堕马髻下,一段玉颈白得晃眼。
“钟离将军这是要远行?”她拈起一盒口脂,指尖丹蔻与朱砂膏几乎同色。
钟离释觉得脊背莫名一凉:“奉旨赴荆州。”
“可惜了。”吕盈旋开胭脂盒,凑近嗅嗅,“听说荆襄女子泼辣,将军这般温柔性子,怕要吃亏。”她倾身,将沾了胭脂的食指按在他腕甲上,一点嫣红如血。铠甲冰凉,那点红却灼得钟离释发痛。
他猛地抽手,缰绳勒得马儿嘶鸣:“夫人自重!”
吕盈咯咯笑起来,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黎梦还的狡黠聪敏。
钟离释窜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几乎落荒而逃。马蹄踏碎积雪时,他听见她在身后哼起一支南梁小调,调子缠绵,却让他想起剑锋刮过骨头的声响。
每次见面,都和今生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让他感到发毛。
吕盈是个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女子,助穆顺诛灭宇文家后,对扬州战役没什么兴趣,就带上物产又出海,继续耕耘从前纵横的商道。
女帝登基后半年,她才满载而归,而她的排场,让洛阳城的老贵胄们瞠目结舌。
三十头滇南矮脚马驮着藤筐,筐里堆满赤红的荔枝、金黄的波罗蜜、还有裹着硬壳的龟背果。她本人懒懒散散地斜坐在一匹雪白的大食宝马上,缂丝胡服敞着襟口,露出里头银链串的翡翠璎珞。马鞭梢头缀着颗鸽卵大的南洋珍珠。
她随手一指,便命人将整筐佳果倾倒朱雀大街:“都尝尝!比宫里冰窖藏的还甜!”
人群哄抢中,她瞧见面若好女的钟离释打马而过,忽然扬声:“钟离将军!”
钟离释的坐骑惊得扬蹄。他猛勒缰绳,指节绷得青白。
他颔首,目光挪开,钉在马鬃上。
吕盈已纵马逼近。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面而来,苏合香混着豆蔻,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曼陀罗,钟离释脊背瞬间僵直。
“将军躲什么?您以七千精骑兵扫荡南境余孽,四十七战全胜、攻克三十二城。天下人都传诵‘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威名,怎么还怕我一个小小女子呢?”说着吕盈还笑吟吟抛来一枚果子,“南洋人说此物炖肉最香,算我加菜!”
金黄的果子砸进怀里,钟离释却像被烙铁烫到,险些脱手。
他仓促拱手,打马疾驰而去。风里传来吕盈放肆的大笑。
宫城望楼上,黎梦还收回目光。
“他走得太急,也不知被什么撵着似的……”淳于坚啧啧称奇,
黎梦还望着长街尽头消失的黑点,轻声道,“是怕吕盈。”
淳于坚皱眉:“她又闹什么混事了?”
“她如今可是我封的一品夫人。”黎梦还打断他,“不止是你的妹妹,荒唐些又如何?”
淳于坚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黎梦还的眼光落在远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远处钟离释的身影已缩成一个小点,正没入苍茫暮色,直奔荆州方向。
当夜,黎梦还独坐书房,前世记又一次翻涌而来。
那夜钟离释的白袍脱落,长发散了她满臂。
他滚烫的唇贴着她耳垂呢喃:“好软,好香……”而在她也在酒意下放任自己沉沦。
五更鸡鸣时,她先醒了。晨光里,悔恨如毒蛇噬心。
针尾急颤如蜂鸣,他梦中蹙眉,汗珠滚落枕畔。
“忘了罢。”她喃喃自语,又像诅咒,“都忘了干净……”
可那时候,发现真相的吕盈没忘。
前世的阴山突围战,钟离释为护淳于坚离开身中七箭。宇文家的私兵将他从尸堆里刨出时,他左胸还插着半截断矛。吕盈蹲在他身旁,染血的指尖抚过他紧蹙的眉:“真可怜。这副为情所困的傻样子。”
她掰开他攥着的手,将一枚浸透控魂散的银针,精准刺入黎梦还当年施术的旧穴。
“想起来吧……”吕盈带着妖异香气的呼吸喷在他耳际,“你心爱之人被淳于坚所占。你要报仇,就辱他妻,那位国色天香的北秦皇后……”
黎梦还深吸了几口气,从前尘往事中挣扎出来,缓缓登上高台,听着风里的市井喧嚣。
她静立片刻,突然想起了吕盈傍晚指着城南一片灯火:“瞧见不夜坊没?我的新产业!南洋歌舞、波斯毯、高丽参浴……请陛下赏光?”
她眨眼时,已经没了阴鸷,只剩快意恩仇的亮。
黎梦还伸了伸懒腰,叫来正在内苑跑马的淳于坚,一起到那繁华地去。
灯火泼在洛水河面,碎成满河金鳞。黎梦还拽着淳于坚挤过人潮,龟兹乐声混着烤羊膻气扑面砸来。胡姬踩着鼓点旋舞,踝间金铃乱响,裙裾飞旋间露出蜜色小腿。
淳于坚的铠甲早在坊门就卸了,此刻玄色常服被挤得皱巴巴,浓眉拧成铁疙瘩,“真比打仗还累!”他吼着盖过喧哗,手却护在她腰后,隔开推搡的人流。
黎梦还笑指前方水榭。竹楼悬着琉璃灯,映得吕盈发间红宝流苏晃如血滴。
她正倚栏掷骰,象牙骰盅在她掌心翻飞如蝶。“吕娘子!”黎梦还扬声。
吕盈回头,金耳坠划出一道亮弧:“哟!肯赏光了?”
玉杯推来,酒液艳如琥珀,“这是三佛齐的椰花酿!”
黎梦还微微一笑,前世吕盈的毒酒,也是这般剔透。
但今生她没有犹豫就已仰头饮尽,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
鼓乐忽转激越,波斯舞姬扭腰如金环蛇,足尖金钹铿然作响。
水榭阴影里,吕盈抛接着空骰盅,看黎梦还拽着浑身僵直的大将军淳于坚没入舞池。鼓点震得梁柱微颤,她忽然嗤笑出声。
栏杆上漆金鹦鹉扑棱翅膀,学着她前世最毒的诅咒:“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蠢鸟!”吕盈弹它一记爆栗,“换词儿!”
鹦鹉歪头,扯嗓子嚷:“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