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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回首西园芳宴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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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宁州都督府。
竹楼浸在破晓前的浓雾里,湿气沉甸甸地压着青瓦。李秀解下腰间佩刀,搁在粗糙的茶案上,“咚”一声闷响,震得粗陶碗里深褐的苦丁茶荡开一圈涟漪,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她兄长李雄盘腿坐在对面蒲团上,指节重重叩着摊在案上的那份军报,牛皮纸卷发出沉闷的回音。“女子掌镇南军?”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碴,“朝廷不过拿你当个幌子,招抚夷人的幌子罢了。”
竹帘外,马帮的铜铃由远及近,叮叮当当敲碎了清晨的寂静。驮着沉重生铁的骡子,轮廓模糊地穿过乳白色的雾墙。蹄铁踏在湿漉漉的石板道上,偶尔蹭到凸起的石棱,刮出一两点转瞬即逝的橘红火星,又迅速被雾气吞没。
李秀没看兄长,垂眼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犀牛皮。
那皮子黑亮坚韧,是去年她单枪匹马闯过瘴气弥漫的怒江峡谷,与百夷酋长歃血为盟后,对方亲手奉上的誓礼。指腹下是熟悉的粗粝感。“乌蛮三十七部归心,”她开口,声音平得像澜沧江枯水期的浅滩,“凭的是我手中这杆枪。”
竹帘猛地被掀起,带着一股凉风。
父亲李恢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晨光勾勒出他鬓角刺眼的白霜。他苍老的手掌沉沉压在那份军报上,仿佛要摁住里面翻腾的乾坤,目光却紧紧锁在李秀身上。
“你夫婿……新丧才半年……” 话语未尽,尾音沉入喉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檐下竹竿上晾晒的苞谷棒子被这阵风刮落几支,“啪啪”几声闷响,金灿灿的玉米粒滚了一地,铺在湿冷的石阶前。
李秀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接父亲的话,起身缓缓走出竹楼。她蹲下身,在沾着露水的石阶前,一根一根拾起那些饱满的苞谷棒。指腹捻开一粒硬实的金黄籽粒,饱满,微凉。
“阿爹,”她看着掌心那粒种子,声音低缓,“滇南的苞谷,一年能熟三季。物候如此,轮回不息。”
她抬起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倾泻在紧束的靛蓝箭袖上,衬得侧脸线条愈发清晰。“儿守寡是守本分,守城,亦是守本分。”
当夜,都督府库房。桐油灯芯“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昏黄的光晕在堆积的账册上跳跃。李雄将算盘重重一掼,木珠哗啦乱响。“盐铁税!整整短了三成!”他指着账册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目光如炬钉在李秀脸上,“你拿官盐去贴补那些夷人了?”
光影在李秀脸上明暗交错。她神色不动,提笔蘸了鲜红的朱砂,在摊开的账册新墨处沉稳地画了一个圈。
墨迹未干,鲜红砂色蹭上她靛青的袖口,洇开刺目暗痕,像凝固的血。“以盐易马,”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算盘的余响,“七百匹上好的乌蛮战驹。折抵赋税,尚有盈余。”
腊月的风,带着哀牢山的雪腥味,卷过边陲。南诏兵趁着夜色如狼群般扑袭盐井,火光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天,半条驿道在烈焰中噼啪作响,化为焦炭。
李秀率轻骑如离弦之箭截杀。刀光剑影里,一支冷箭擦着她左耳呼啸而过,劲风刮得耳廓生疼。佩戴多年的银耳环应声碎裂,细小银屑溅落在冰冷的铁甲片上,瞬间失了光泽。
但李秀看也未看,反手“嗤啦”一声,从具倒伏的南诏兵尸体旁扯下半幅残破的锦缎军旗。那鲜艳的锦缎上,“南诏”两个张牙舞爪的大字,被她用力按在左耳上方渗血的伤口处。很快,那两个字便被更浓重的、温热的血污彻底浸透、覆盖、模糊不清。
开春,河柳刚抽出鹅黄嫩芽,洛阳的敕使便到了宁州。
黄麻纸的诏书在都督府正堂徐徐展开,足有三丈长,沉甸甸的。
女帝殷红的朱批在粗糙的纸面上灼灼耀目,如初升的烈日:“着宁州都督李秀入觐。”
府中最巧手的匠人连夜赶工。炉火映红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锤声叮当不绝于耳。他打制出银甲,甲片薄而韧,每一片都精心镂空,刻成滇南山间最寻常也最坚韧的山茶花纹样。
启程那日,天刚蒙蒙亮。
李雄牵来了她那匹惯常骑乘的红鬃烈马,但马背上那副惯用的硬木高鞍,已被换成了厚实的软毛毡鞍鞯。“还跳得上去吗?”李雄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目光却在她身上逡巡。
李秀没说话,嘴角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她一手抓住马鬃,足尖在踏镫上一点,身姿依旧利落如昔。人借马力,轻松翻上马背,动作干净得如同她无数次纵马巡边。
坐稳的瞬间,马蹄轻快地踏碎了溪边一层薄薄的晨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晨光熹微中,竹楼静默。父亲李恢的身影倚在挂满火红干椒的木架旁,手中那本翻旧的《蛮书》被晨风掀开了几页,哗啦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在朱雀大街的人潮喧嚣如沸,李秀端坐马上,一身山茶纹的银甲,在四月洛阳铺天盖地的牡丹花影里,折射出冷冽而奇异的光芒,与周遭的秾丽繁华格格不入。
入宫陛见,紫宸殿的丹墀更是漫长而肃穆。
女帝身着玄黑深衣,长裳曳地,自那至高处缓缓步下。翟鸟金绣的华美纹样随着她的步履流淌,拂过丹墀冰冷的石面,也轻轻拂过李秀跪拜时低垂的肩甲。
那甲片上,仿佛还凝结着昨夜赶路时沾染的、来自滇南高山的清寒露珠。
“滇南的霜气,”女帝停下脚步,指尖带着暖意,轻轻点在那片沾着寒露的银甲上,“倒是比这满洛阳的花香,更醒人神志。”
仅仅只需一年光景,这自洛阳吹拂而去的浩荡春风,便足以让那曾凝结寒霜的南疆大地,焕发出恒久如春的蓬勃韶华。
霜降才过,怒江峡谷里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匹巨大的银练,死死缠在灰黑的山腰之间。李秀策马行过新修的索桥,马蹄铁敲在冰冷的铁索上,发出单调的脆响。铁索上夜凝的冰碴子簌簌震落,掉进脚下汹涌的江水里,顷刻便不见了踪影。
对岸的景象豁然开朗。层叠的梯田披着秋色,一如覆山的金甲,在稀薄的晨光里闪着微光。占城稻混种了耐寒的青稞,穗子沉甸甸的,几乎要垂到江面去,这是神都依着陡峭山势精心设计的云阶田。
“稻子都熟了三季了!”洪亮声音穿透薄雾。乌蛮老妪蒙阿莎正站在田埂上,手里竹梭翻飞,织着蜀锦局新传过来的壮锦花样,纬线里分明掺着吐蕃传来的、软韧的牦牛绒,看着就暖和。李秀翻身下马,顺手捧起一束稻穗,金黄穗芒刺着掌心,带来扎实的喜悦。
她目光一瞥,田沟里趴着个穿梁塾青色学童服的乌蛮孩子,正捏着炭笔,在全神贯注地演算石板上《九章算术》里的田亩题。
盐井镇终年裹在咸湿的白雾里。百十架改良过的蜈蚣梯紧咬着峭壁,背盐的工人们脚踏包铜的竹屐,肩扛沉重的双耳盐桶,在湿滑的梯道上稳步下行。
自去年女帝遣将作大匠来此设计了之字形盐架后,坠崖的惨事果然少了十之七八。
茶马市开市的鼓声咚咚响起时,吐蕃的马队正好踏碎溪边的薄冰,疾驰而来。首领扎西恭敬地捧出整张花纹斑斓的雪豹皮,吕盈商队的管事却只是摇头:“如今时兴穿棉了。”
说着抬手掀开骡车上苦着的油布,底下雪白的白叠子絮堆叠着,柔软得如同云朵。
年关底下,大雪封了山。
都督府新设的暖房里却是蒸汽氤氲,暖意融融。由旧砖窑改造的暖室里头,反季的菜蔬长得正好,翠绿欲滴。苗床底下埋着烧盐剩下的卤水管,借着余温滋养着这片绿意。
李秀摘下一根顶花带刺的脆黄瓜,递给父亲李恢。老将军接过来,“咔嚓”一口咬得咯吱响,汁水淋漓,不由赞道:“比当年进贡的瓜更清甜!”
暖房外头,忽地传来梁塾先生气急败坏的怒斥声。细听之下,原是那几个乌蛮学童又翘了学塾的课,偷偷跑去江边冰钓去了。
元日大朝会,李秀的银甲覆满霜尘,再次入紫宸殿呈贡时,女帝下阶亲迎。
滇南舆图铺展在地上,图里朱砂标着新开盐井十八眼,黛青绘出梯田万顷。“盐井岁出三十万斤,抵了宁州三成赋税。”李秀指甲点向茶山标记,“茶种被南诏送回来了。”
除了大刀阔斧地改善民生,李秀也有一腔柔软心肠。
这年大学,宁州坝子的晨雾里不似往昔只有冰雪滋味,反而浮动着丝丝缕缕的甜。
忙了一整年,和寻常百姓一起开始过猫冬日子的她正蹲在暖房前,指尖拨开腐叶土,露出新发的玫瑰嫩芽,这是乌蛮猎户从哀牢山深处寻来的野蔷薇,与洛阳御苑的女帝亲赏的月季嫁接而成。芽尖沁着血珠似的红,她的心腹副手蒙细罗也得了闲,正在用竹筒接住滴落的汁液,听说能染出比吐蕃朱砂更艳的布料。
三月后,首批滇玫瑰在都督府衙门前怒放。重瓣叠如宫装舞袖,色作罕见的金赤交辉。钱敏派来的邸报画师连续画坏了三支笔,才勉强描出花影三分神韵。
李秀剪下二十枝装箱,以卤水冻成的冰粒垫衬,快马发往洛阳。
紫宸殿的青铜冰鉴里,滇玫瑰遇暖即绽。黎梦还身着常服时爱拾起一朵簪在鬓边旁,丹色映着她的简素衣着,竟似朝阳出云。
钱敏对此花更是爱之欲狂,当即挥毫写下《滇葩赋》。活字坊连夜排版,墨香未干就被各州驿马抢空,末句“一朵倾城”的“城”字印斜了,倒像要破纸飞去。
洛阳纸贵的典故,倒又显世了。
这片土地上,有无数心灵手巧的妙人,之后经过她们的料理,玫瑰在洛阳的妆造市场一路,高唱凯歌,还畅销九州,一路卖到天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