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37、第 37 章

　　王太医那句“草木都不可用”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宋清漪心上。她听着他走向药柜，听着那熟悉的木格被粗暴拉开的声音，听着那些她亲手炮制、视若珍宝的药材被他随意抓起又如同丢弃垃圾般丢回柜中的哗啦声响……每一丝声响都带着赤裸裸的轻蔑，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她脸上。屈辱感如同毒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但她只是死死咬住下唇，挺直着背脊，空洞的双眼定定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指尖用力抠着竹杖，指节泛白。

　　当王太医傲慢地命令下人拿着他的方子去御药房取药时，宋清漪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等等！”

　　正要领命的下人脚步一顿。王太医猛地转身，浑浊的老眼带着难以置信的愠怒，直刺宋清漪：“姑娘这是何意？难道在质疑老夫的方子？”他刻意拔高的声调充满了压迫感，仿佛宋清漪的质疑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

　　宋清漪无视那扑面而来的威压，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敢质疑大人医术。只是，这是我的医馆，他此刻是我的病人。既是他的用药，我有权知晓药方内容。小翠，把方子读给我听。”

　　“你！”王太医气得胡子一抖，正要发作。

　　“小翠，”顾策远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读给姑娘听。”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太医，那眼神中的警告意味让后者心头一凛，到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

　　小翠战战兢兢地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清了清嗓子，开始逐字逐句地念起来。药名、剂量、配伍……随着小翠的声音，宋清漪侧耳凝神，眉头微蹙，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方子的内容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当小翠念完最后一个字，医馆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王太医冷哼一声，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对下人道：“听清楚了？还不快去御药房取药！”

　　“不可！”宋清漪的声音再次斩钉截铁地响起，比刚才更加坚决。

　　“姑娘！你究竟想怎样？！”王太医彻底被激怒了，他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清漪那张盲目却异常沉静的脸，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老夫行医数十载，还从未有人敢如此三番两次质疑我的方子！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怪老夫……”

　　宋清漪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银针落地：“大人的药方本身无错，活血化瘀、续筋接骨，皆是常理。”

　　王太医一愣，随即更加恼怒：“那你为何说不可？！”

　　“因为这方子，不合适世子的身子。”宋清漪微微转向顾策远的方向，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世子一年前于坠渊之战中，曾遭强弩穿胸，心肺受创极重，险死还生。虽经调养，根基却已受损，尤忌峻烈克伐之药。”

　　她顿了顿，空洞的双眼“直视”王太医声音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大人方中用了三钱关木通，此药虽有通络止痛之效，但其性苦寒峻猛，更含微量马兜铃酸。世子如今心肺本弱，又新遭腰伤剧痛、气血逆乱，若再受此药寒烈之气侵伐，极易引动旧伤，诱发胸痹咳喘，甚或伤及根本！此药，世子不能用！”

　　宋清漪的话音落下，整个里间鸦雀无声。

　　王太医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猛地转头看向床上的顾策远，只见顾策远虚弱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清漪所言……不虚。旧伤……确实在心肺……”

　　冷汗，瞬间从王太医的额角渗出。他行医多年，经验老道，方才诊脉时确实察觉到世子脉象沉涩中带有一丝旧伤未愈的虚浮，但世子新伤剧痛，脉象本就混乱，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权威和这“山野药铺”的不堪，竟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既往病史！关木通之弊，他自然知晓，但用在年轻力壮、无宿疾者身上并无大碍，可若用在心肺重创过的世子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宋清漪的目光彻底变了。那份居高临下的鄙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这个盲女……她不仅知道世子旧伤，更能仅凭听药方就瞬间抓住其中唯一可能致命的疏漏！她的医术感知，竟敏锐至此？！

　　“咳……”王太医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脸上火辣辣的，强自镇定道，“是老夫……一时疏忽了世子旧疾。”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张方子，动作有些僵硬地用笔划掉了“关木通”三字及其剂量。他盯着方子沉吟片刻，提笔在旁边补上了另一味药——秦艽。

　　“那……便用此药替代吧。”王太医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倨傲，显得有些干涩。他将修改后的方子递给下人，“速去御药房，按此方抓药！不得有误！”

　　下人连忙接过，快步离去。

　　王太医没有再去看宋清漪，只觉得那张沉静的盲眼仿佛能洞穿一切，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转向顾策远，语气恭敬了许多，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世子爷请安心静养，此方已无碍。老夫会每日过来请脉，直到世子伤势稳定，可以移动回府为止。”他刻意强调了“回府”二字。

　　说完，他草草行了一礼，甚至没再看宋清漪一眼，便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狼狈和惊疑，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山下堂，仿佛这间简陋的医馆是什么洪水猛兽之地。

　　直到王太医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医馆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小翠和阿旺都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宋清漪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宋清漪却像是耗尽了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床沿才站稳。刚才与太医的对峙，看似平静，实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她空洞的双眼“望”向顾策远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清漪……”顾策远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地低唤。他刚才看得分明，她为了维护他，为了守护她的医道尊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风险。

　　宋清漪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缓缓地坐回矮凳上，手指重新搭上他的腕脉，感受着那依旧虚弱但平稳许多的跳动。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虽然逼退了王太医的傲慢，暂时守住了用药的主动权，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王太医最后那句“每日过来请脉”和“回府”，如同无形的枷锁。而王妃的杀意，并未散去分毫，反而可能因为今日她“顶撞”太医的行为，变得更加浓烈。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顾策远手腕上的手指——这双能辨百草、能断生死的手，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无力。她能对抗一个太医的疏忽，却如何对抗整个王府的意志？

　　风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盘旋在这小小的山下堂上空，随时可能再次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