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44、第 44 章

　　中午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艰难地穿透山下堂压抑的空气。宋清漪端着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药碗的温度透过粗陶传递到指尖，带着苦涩的暖意。她能感觉到顾策远醒着，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知道，他还在生气。为她那些自轻自贱、伤透了他心的话。

　　她摸索着将药碗放在床边矮几上，动作间手腕的剧痛让她微微蹙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心焦的沉默几乎要将她压垮时——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带着同样的懊悔和心疼，几乎是同时响起！

　　宋清漪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满是错愕。

　　顾策远也愣住了，他看着宋清漪瞬间涌上泪水的眼眶，心头的怒火和失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自责。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又被腰伤扯得闷哼一声，只能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宋清漪放在床边、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

　　“清漪……” 他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歉意，“早上……是我不对。我不该吼你……你受了伤，受了惊吓，心里害怕委屈……那些话……不是你的真心，是我……是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你……”

　　“不！” 宋清漪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滑落，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是我不好！是我说了那些混账话，伤了你的心！我不该……不该那样想……更不该那样说你……策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顾远”或“世子”。这声“策远”，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瞬间融化了顾策远心中最后一点冰凌。

　　“傻姑娘……” 他叹息着，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还让你……那样不安。”

　　两人目光“相触”（宋清漪虽看不见，却精准地感知着他声音的方向），所有的委屈、愤怒、误解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彼此深入骨髓的疼惜。小翠在门口偷偷看着，抹了抹眼泪，悄悄地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王太医再次踏入了山下堂。他看到屋内气氛明显缓和，两人交握的双手，以及宋清漪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顾策远眼中深沉的温柔，心中了然，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顾策远的伤情，确认没有因昨日的强行发力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只是需要更长时间的静养。接着，他又查看了宋清漪额角的淤青和红肿的手腕，亲自为她重新上药包扎，动作专业而轻柔。

　　“世子伤势需静养，万不可再动气用力。宋姑娘的手腕挫伤不轻，这几日也绝不可再施针用力，需得好生将养。” 王太医郑重叮嘱道。

　　处理完伤势，王太医并未立刻离开。他沉吟片刻，目光在宋清漪和顾策远脸上扫过，最终落在宋清漪身上，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宋姑娘，老夫今日前来，除了诊视伤势，还有一事相求。” 王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宋清漪微微侧头：“大人请讲。”

　　“老夫想……请姑娘入宫一趟。” 王太医语出惊人。

　　“入宫？！” 宋清漪和小翠都惊住了。顾策远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太医。

　　“正是。” 王太医点头，解释道，“太后娘娘最疼爱的长乐长公主，身患一种怪疾，缠绵病榻数月，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公主金枝玉叶，药石难进，近日更是水米难咽，日渐消瘦，太后忧心如焚。老夫思及姑娘医术精湛，尤其擅长疑难杂症，且心细如发，或可……有一线希望。”

　　宋清漪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大人，民女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况且宫中……”

　　“姑娘！” 王太医打断她，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不仅仅是一次诊病！这是你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你在这京城立足，甚至……对抗那些你无法想象的权力的机会！”

　　他看着宋清漪茫然又带着一丝恐惧的脸，语重心长：
　　“姑娘，昨日沈秋雁为何忌惮老夫？并非因为老夫医术多高明，而是因为老夫身后，站着太后，站着皇室！在这京城，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光有医术是不够的！你需要靠山！需要足以让王府、让侯府都不敢轻举妄动的依仗！”

　　“若你能治好长公主，便是太后和皇室的恩人！这份恩情，这份来自最高权力的认可，将是你最大的护身符！它将能保护你，保护山下堂，保护你身边的小翠、阿旺！让昨日那种肆意欺凌、打砸医馆、伤人害命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这是你守护自己珍视的一切的唯一途径！”

　　王太医的话如同惊雷，在宋清漪心中炸响。权力？靠山？护身符？这些字眼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太过沉重，也太过……可怕。她本能地退缩，脸上写满了抗拒和困惑。

　　“我……我不懂这些……” 她摇着头，声音带着无助，“我只是想治病救人……药到病除，是最简单的道理……这些权力斗争，利益纠葛……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守着我的山下堂，安安静静地行医……这些事……让我害怕……”

　　她的话语充满了对复杂世界的恐惧和逃离的渴望。顾策远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心疼不已，却也明白王太医所言是残酷的现实。他握紧了她的手，在她“望”向自己时，轻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引导：

　　“清漪，我问你。如果是街尾的赵大妈，她女儿病得快不行了，哭着来求你救命，你去不去？”

　　宋清漪毫不犹豫：“去！当然去！”

　　顾策远继续问道：“那现在，不也是一样吗？只是一位……无助的老母亲，她的女儿病得很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她听说京城有位‘瞎眼神医’或许有办法，所以托王太医来请你去看看。这位老母亲，只是住的地方比赵大妈家大一点，身份高一点，但那份为女儿求医的急切和无助，和赵大妈……又有什么不同呢？”

　　宋清漪愣住了。顾策远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被恐惧和抗拒锁住的门。王太医描绘的“权力”、“靠山”太过冰冷遥远，但顾策远口中那个“无助的老母亲”和“病重的女儿”，却无比真实，触手可及。

　　是啊，抛开那些令人窒息的背景，核心不就是一个母亲在绝望地寻求救女儿的方法吗？这和她每日在医馆面对的那些病患家属，有何本质区别？

　　她空洞的双眼“看”向顾策远的方向，又“看”向王太医声音的方向。医者的本能，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那个“无助老母亲”的感同身受，最终压倒了内心的恐惧和抗拒。

　　沉默了片刻，宋清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挺直了背脊，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去。”

　　王太医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策远，后者也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交汇间，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顾策远明白，这不仅是救长公主的机会，更是为清漪在京城、在皇室心中争取立足之地的关键一步！他必须支持，也必须确保她的安全。

　　“好！好！好！” 王太医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姑娘深明大义，心怀仁术！老夫这就回去安排！待姑娘手腕伤势稍缓，行动无碍，老夫便亲自来接姑娘入宫！”

　　王太医匆匆离去，留下山下堂内心思各异的三人。宋清漪的手依旧被顾策远紧紧握着，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与忐忑。那金碧辉煌、充满未知与危险的皇宫，那个病重的长公主，还有王太医所说的“靠山”和“护身符”……这一切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正朝着她这个只想在山野间采药行医的盲女，汹涌而来。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为了守护她珍视的一切，为了不再让昨日的悲剧重演，她别无选择，只能迎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