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李萌 ...

  •   霜降一过,北京城算是彻底入了秋。时祺现在每天早上一推开窗,都能闻见满街糖炒栗子的香味儿,混着早点摊子上炸油条的油香,活生生把人从被窝里勾出来。
      二楼办公室算是正式启用了。老周给配了个小冰箱,里头常备着啤酒和可乐。时祺现在养成了新习惯——
      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拎着罐可乐溜达下楼,美其名曰"实地考察",其实就是去郝既明那儿蹭茶喝。
      这天他刚晃悠到楼下,就听见咨询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隔着门玻璃一看,一个瘦得跟纸片似的女孩蜷在沙发上,肩膀一耸一耸的。郝既明坐在对面,正用他那把京片子慢悠悠地劝着:
      "丫头,哭够了咱就得想想正事儿。你这身子骨再这么瘦下去,一阵风都能给刮跑了,信不信?"
      时祺没进去,靠在走廊墙上慢悠悠喝可乐。过了约莫一刻钟,门开了,女孩低着头快步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对愁容满面的夫妻。
      "郝医生,真没别的法子了么?"那母亲眼圈通红,手指绞着衣角,"她今早就抿了半片苹果,喝口水都说胃里堵得慌……"
      郝既明仍是那副懒洋洋的坐姿,可眼神清亮如刀:"李太太,这事儿急不得。就跟熬中药似的,时辰不到,药性就出不来。"他指尖轻点病历本,"厌食症这毛病,三分治七分养。咱们得先让她心里那口气顺了,胃口才能开。"
      等那家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时祺才晃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袋:"李萌? "
      郝既明揉着太阳穴:"可不就是她。刚称体重,又掉了一公斤。这丫头倔得啊,比咱胡同口那石狮子还难搬动。"他朝茶几上的时尚杂志努努嘴,"看见没?就这类玩意儿害的。"
      时祺拎起那本杂志,封面模特瘦得肋骨分明:"嚯,这都快成骨架标本了。"
      他翻了两页,突然皱眉:"等等……这页折角了。"
      折痕正好停在一篇关于退役芭蕾舞者的专访上。郝既明猛地坐直:"给我瞅瞅。"他快速浏览着文章,"原来如此……以前跳芭蕾的,膝盖半月板撕裂,再也跳不了主舞了。"
      时祺在沙发上坐下,长腿交叠:"就是说,舞台失控了,就转而控制体重?"
      "精辟。"郝既明给他倒了杯茶,"关键是得让她明白,人生的舞台不止芭蕾一个。"
      第二次咨询,时祺也跟着进了诊室。李萌比上次更消瘦了,蓝白校服像挂在衣架上,手腕细得让人心惊。
      "李萌,这位是时老师。"郝既明语气轻松,"别看他长得像收保护费的,其实专治各种想不开。"
      女孩抬头瞥了时祺一眼,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打量,很快又垂下头去。
      咨询进行到一半,郝既明试着引导她做渐进式肌肉放松。就在李萌尝试抬起手臂时,突然脸色煞白,呼吸变得急促浅短。
      "哟,这是低血糖了。"郝既明立即上前,一手稳稳托住她后背,一手轻按她虎口,"时老师,劳驾……"
      时祺早已起身,不出三十秒就端着温蜂蜜水回来,杯沿还插着根吸管:"慢点喝,小口抿。"
      李萌就着吸管慢慢啜饮,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时祺的袖口。等她缓过劲儿才慌忙松开,耳根泛起薄红。
      咨询结束后,郝既明勾着时祺肩膀往休息室走:"行啊,您反应够快的。"
      "常识。"时祺耸肩,"饿久了可不就低血糖么。"
      但其实他昨晚查资料到凌晨两点,特意记下厌食症患者容易在肌肉放松时出现低血糖反应。
      接下来几周,这对搭档的配合越发默契。
      郝既明用他那套话疗法慢慢化解李萌的心理防线:
      "小姑娘,你说你这身材,都快赶上我们胡同里那电线杆了。改明儿要是刮大风,我得找根绳儿把您拴树上。"
      时祺则在细节处下功夫。他发现李萌总会偷瞄助理小林的便当盒,便"恰好"在每次咨询后半程端出精心准备的点心——
      有时是雕成小兔子的苹果,有时是裹着海苔的饭团,总是摆得赏心悦目。
      "不吃也别浪费。"时祺把点心往她面前推,"瞅瞅这刀工,够你学半年的。"
      "萌萌,你说这栗子,"郝既明某次咨询时一边剥栗子一边说,"要是都跟您似的这么瘦,糖炒的时候不就糊了?"
      李萌被他逗得抿嘴一笑,接过栗子小口吃起来。
      这天下午,时祺带了一盒刚出炉的鸡蛋糕。香气飘满整个咨询室,李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尝尝?"郝既明先拿了一块,"嘿,真不错。时总,哪儿买的?"
      "楼下新开的。"时祺掰了一小块递给李萌,"据说老师傅以前是国营饭店的白案。"
      李萌犹豫了一下,接过蛋糕小口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郝既明放下蛋糕,"不好吃也不能哭啊。"
      "我想跳舞……"女孩哽咽着,"特别想……"
      时祺和郝既明对视一眼,知道突破口来了。
      "不能跳芭蕾,可以试试别的舞种啊。"郝既明一拍大腿,"我认识一哥们儿开现代舞工作室,就在附近。人家那舞跳得,跟通了电似的,特带劲。"
      李萌抬起头,眼睛还红着:"真的?"
      "骗你是孙子。"郝既明掏出手机就开始拨号,"我现在就约时间。"
      现代舞工作室就在两个街区外。时祺和郝既明陪着李萌过去,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听说李萌的情况后,特意为她设计了一套适合膝盖康复的动作。
      "您看,这样转动……"老师示范着,"不会给膝盖造成负担。"
      郝既明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比划:"哎哟,这动作够劲儿。"
      李萌被逗得笑出声,试着做了几个动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从舞蹈室出来,时祺"顺手"买了三个煎饼果子:"饿了,凑合吃点儿。"
      这次李萌没有拒绝,接过煎饼小口吃起来。郝既明一边啃煎饼一边说:"要我说啊,人生就跟这煎饼似的,得什么料都往里加才够味儿。"
      回去的路上,郝既明勾着时祺肩膀:"有你的。"
      "彼此彼此。"时祺咬着煎饼,"您那套贫嘴功夫也不赖。"
      李萌开始每周去上现代舞课。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跳芭蕾,但她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时祺和郝既明偶尔会去看她上课,每次都会"顺便"带点吃的。
      一个月后的咨询,李萌主动站上了体重秤。数字虽然还是偏轻,但终于不再往下掉。
      "很好。"郝既明微笑,"继续保持。等您再胖五斤,我请您吃烤鸭去。"
      李萌突然说:"谢谢你们。"
      时祺正在翻杂志,头也不抬:"谢什么?"
      "谢谢你们的鸡蛋糕。"女孩声音很轻,"还有煎饼果子,还有……所有的笑话。"
      郝既明乐了:"这好说,我这儿笑话管够。"
      这天晚上,时祺在二楼加班整理文件。手机响了,是郝既明发来的照片——
      李萌在舞蹈室的演出照。女孩在舞台上舒展身体,虽然还是很瘦,但眼神里有光了。
      时祺把照片设成了屏保。
      深夜十一点,他正准备关电脑,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时老师,我今天吃了整整一碗饭」
      是李萌。
      时祺笑了笑,回复:「不错,明天给你带肉龙」
      放下手机,他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北京依然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面,可能都有一个正在挣扎的灵魂。
      郝既明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看见短信了吧?我说什么来着,咱俩这组合,绝了!"
      "少嘚瑟。"时祺嘴上这么说,眼里却带着笑,"明天几点咨询?"
      "老时间。怎么?时总这是上瘾了?"
      "滚蛋。"时祺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灯火,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眼瞅着要入冬,北京城的西北风开始显威风了。时祺现在每天上班都得裹件厚风衣,倒是郝既明还穿着那件薄夹克,在寒风里走得四平八稳。
      "您这不怕冻着?"时祺一下车就看见郝既明在工作室门口跺脚。
      "习惯了。"郝既明搓搓手,"小时候在胡同里野惯了,这点风算啥。"
      两人前一后进了屋,暖气开得足,顿时觉得活过来了。小林正在整理档案,看见他们赶紧说:"郝医生,刚接到电话,李萌今天请假,说是去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
      "好事儿啊。"郝既明乐了,"能上台表演,说明恢复得不错。"
      时祺没说话,但眼里带着笑意。他走到窗前,看见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萌,正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学校方向走。女孩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虽然还是偏瘦,但已经不是之前那种病态的消瘦了。
      "瞅见没?"郝既明也凑过来看,"这才叫活着。"
      上午来了个新案例。是个十三岁的男孩,被学校送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郝既明让时祺一起参与评估。
      "怎么回事?"时祺问带队老师。
      "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当场抓住。"老师叹气,"然后就成这样了,问什么都不说。"
      郝既明蹲在男孩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哥们儿,哪个学校的?"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
      "成,不说也行。"郝既明也不急,"那咱就这么坐着,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
      时祺去倒了杯热水,又拿了条毯子给男孩披上。这孩子穿得单薄,在暖气屋里还在发抖。
      过了约莫十分钟,男孩突然小声说:"……我怕我爸知道……"
      郝既明和时祺交换了个眼神。
      "你爸……"郝既明斟酌着用词,"对你要求挺严?"
      "他要是知道了……"男孩声音发颤,"会打死我的……"
      时祺皱眉:"这么严重?"
      "上次数学考了九十八,差两分满分……"男孩开始掉眼泪,"他把我所有的漫画书都烧了……"
      郝既明叹了口气,拍拍男孩的肩膀:"这么着,咱先不想你爸的事儿。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作弊不可?"
      "我想进年级前十……"男孩抽泣着,"进了前十,我爸就能带我去游乐园……他答应过的……"
      时祺走到窗前,点了根烟。北京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极了某些孩子的童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从没给过他这种压力。虽然日子清苦,但至少不用活在恐惧里。
      评估结束后,郝既明给男孩做了放松训练,又联系了学校心理老师。送走男孩后,他靠在咨询室门口,难得地沉默了。
      "想什么呢?"时祺问。
      "想起我小时候。"郝既明笑了笑,"那会儿考试考砸了,我爸就说'没事,下次再来'。现在想想,真是挺幸运的。"
      时祺没接话。他想起母亲,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女人。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未给过他压力,尽管偶尔他会感到一种无形的自责在拷问着自己。
      中午两人去常去的那家面馆吃饭。老板看见他们,直接上了两碗招牌牛肉面,又赠了一碟酱牛肉。
      "您二位可是稀客。"老板笑呵呵的,"好些天没来了。"
      "忙。"郝既明掰开一次性筷子,"最近案子多。"
      "好事儿啊。"老板给他们的面里多加了一勺汤,"能帮一个是一个。"
      吃着面,郝既明突然说:"刚才那孩子,得找他爸谈谈。"
      "谈什么?"时祺挑眉,"告诉他'您儿子怕您怕得要死'?"
      "总得试试。"郝既明喝了口面汤,"不然这孩子就毁了。"
      下午回到工作室,时祺收到李萌发来的照片——她在舞台上的演出照。女孩穿着现代舞的服装,在灯光下舒展身体,笑容灿烂。
      "可以啊。"郝既明凑过来看,"这丫头,活出来了。"
      时祺把照片保存下来,想了想,回复:
      「跳得不错,明天给你带糖炒栗子」
      没过一会儿,李萌回了个笑脸。
      傍晚时分,那个作弊男孩的父亲来了。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工装裤,裤腿上还沾着水泥点,一进门就嚷嚷:"我儿子呢?让他滚出来!"
      郝既明不紧不慢地迎上去,巧妙地用身体隔开男人投向咨询室的视线:"王先生是吧?咱们去会议室慢慢聊。"他侧身引路时,顺手把咨询室的门轻轻带上。
      时祺没跟进去,就靠在走廊窗边等着。隔着磨砂玻璃,能看见郝既明给男人倒了杯茶,男人却一把推开,茶水溅了一桌。
      约莫过了半小时,郝既明出来了,白大褂的袖口湿了一片,脸色不太好看。
      "谈崩了?"时祺递过一张纸巾。
      "典型的权威型家长。"郝既明擦着手,压低声音,"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认为心理咨询是纵容。我给他看了孩子的画——那张把考场画成监狱的涂鸦,他直接撕了。"
      正说着,那男人气冲冲地摔门而出,指着郝既明:"我告诉你们,少给我儿子灌迷魂汤!下次再作弊,我打断他的腿!"
      时祺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郝既明身前:"王先生,您知道孩子为什么连续三次在数学考试作弊吗?"
      "还能为什么?懒!不用功!"
      "他是想考进前十。"时祺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是孩子日记的某一页,上面稚嫩的字迹写着"爸爸说考前十就去游乐园"。"您去年生日那天答应过的,记得吗?"
      男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张着嘴愣在原地。郝既明适时递上另一张画:画里小人儿举着满分的卷子,旁边写着"想和爸爸坐摩天轮"。
      "孩子记得您的每一个承诺。"时祺的声音很平静,"您呢?忙着赶工期?还是觉得小孩的话不当真?"
      男人盯着那张画,喉结剧烈滚动。郝既明轻声补充:"孩子把游乐园门票钱都攒好了,就在铅笔盒夹层里。"
      男人猛地抹了把脸,指甲缝里的水泥灰在脸上划出道灰痕。他一把抓过那张画,扭头就走,背影仓促得像在逃跑。
      郝既明拍拍时祺的肩膀:"行啊,时总。这手证据链摆得,比我们心理学的面质技术还管用。"
      "实话实说罢了。"时祺转身往楼上走,却在楼梯拐角顿了顿,"您袖口……要不要上点药?"
      郝既明低头,这才发现手腕被烫红了一小片:"没事儿。倒是你什么时候偷拍的日记本?"
      "上周他躲在楼梯间写作业时看到的。"时祺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顺便说一句,游乐园门票的细节是我编的。"
      刚上二楼,老周的电话就追来了:"祺哥,'星耀直播'那边又出幺蛾子了,他们的新主播被爆出学历造假,现在品牌方要解约。"
      时祺揉了揉太阳穴:"把资料发我,我晚上看。"
      "还有,明天上午十点有个重要客户……"
      "推到下午。"时祺打断他,"上午我有事。"
      挂了电话,时祺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但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男孩恐惧的眼神。
      处理完紧急文件,时祺下楼透气,正好碰见郝既明在锁门。
      "还没走?"郝既明问。
      "加会儿班。"时祺点了根烟,"您呢?"
      "回家。"郝既明晃了晃车钥匙,"要不要捎你一段?"
      时祺摇头:"我车在楼下。"
      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夜色中的北京华灯初上,寒风里带着烤红薯的香味。
      "说真的,"郝既明突然说,"您明天上午真有事?"
      时祺吐了个烟圈:"得去趟学校,找那个男孩的班主任聊聊。"
      郝既明笑了:"我就知道。"
      "少来。"时祺把烟掐灭,"纯粹是看不惯。"
      "成,看不惯就好。"郝既明拉开车门,"明天几点?我跟您一块儿去。"
      "九点校门口见。"
      看着郝既明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时祺才走向自己的车。手机又响了,是老周发来的明天会议安排。他看了一眼,回复:
      「下午的会你主持,我有事」
      有些事,比赚钱重要。比如一个孩子的笑容,比如内心深处那份从未泯灭的正义感。
      时祺发动车子,打开收音机。深夜的北京,故事才刚刚开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