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川故

3、放假

　　期末考试最后一场结束的时候，H市下雪了。

　　陈墨第三个走出考场，走道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大片以灰白黑三色为主，淡蓝淡绿色为辅的书包堆放在两侧，偶尔有人走出教室，拎起书包，或是两手插兜，闪进楼梯口。

　　“一起吃饭？”温淼一轻拍陈墨的后背，得到应允后，他们先到楼梯口等老宋。

　　楼梯口已经有人坐在台阶上等着，是个熟面孔，他和温淼一都是本校生，又是同一个研究方向，之前上公开课遇到过。

　　得知是大学宿舍室友重聚，陈墨微微惊讶，他问：“宋慈溪也一起？他不陪女朋友？”

　　宋慈溪的女朋友比他小两届，异校异地，感情一向不错，经常活跃在宋慈溪的日常聊天里，稍微抖抖就能甜死一大帮单身狗，而且，据说他对象长得非常可爱。期末周即将结束，女友特地跑来H市，他计划陪着对象在H市玩一圈再回家。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喝酒聚会没一个喊他。

　　温淼一苦笑道：“可能要分吧。”

　　陈墨震惊了，想一想又觉得合理。这一门考完，他们放假。宋慈溪能有心思陪一帮大老爷们吃饭？八成是感情问题，哥们心里苦。

　　台阶上那哥们看过来，目光平淡，身体微微侧倾。很明显，他想听八卦。

　　陈墨没戳穿他，想着老宋的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两个月前，陈墨谈恋爱，宋慈溪作为军师帮他出谋划策，两人的交情跟火箭似的急剧升温，飞速上升。宋慈溪性格沉稳，和女友感情稳定，善于表达，实乃军师的不二人选。

　　这么牛逼的军师竟然也会面临感情崩盘的危机？

　　温淼一撇过脸问道：“你这表情……想什么呢？”看起来这么委屈。

　　“想不明白老宋这么厉害，为什么也会遇到这种问题。因为他最近压力大，脾气暴躁，说话没轻没重？”陈墨挺“好奇”那姑娘怎么想的。老宋那么好的脾气，那么温柔的人，能给人逼成这样。

　　等等！

　　陈墨想起另一件事：“我们今晚得喝多少？”不会喝到死吧？

　　他酒量一般，玩不起。

　　等到了地方，一切准备就绪，陈墨知道自己想多了。

　　——倒不至于喝“死”。

　　今晚这顿饭非常清淡，在一家鸡公煲火锅店，点了几个菜，一扎啤酒，四人分着喝。

　　唐廷第一个举杯敬酒。

　　他去B市读研究生，这次和老师一起来H市出差，正好有时间和舍友们聚一聚。本以为是三人聚会，出了点“意外”，四人齐了。

　　大学四年，唐廷铆足了劲儿学习，堪称宿舍第一卷王，令其他人甘拜下风，最终如愿以偿，拿到B市顶级学府的研究生资格。温淼一和陈墨有时卷有时躺，跟着熟悉的导师一起做研究，大学毕业顺势留在本校继续读研。

　　宋慈溪的经历坎坷了些。大学毕业，他直接去女友的城市找了份工作，虽然是大城市，名校的光环在急速下滑的行情下逐渐暗淡，他对薪资待遇不满意，毅然决定回来读研。

　　“老宋，要不今晚陪你再喝点？”唐廷提议道。

　　宋慈溪的恋情比他的绩点还稳定，每逢佳节必撒狗粮，羡煞旁人，经常被兄弟们用鞋底招呼。这一段恋情，他们宿舍一直看在眼里，一路顺风顺水走过来。没想到一年多不见，竟然闹到分手这一步！

　　羡慕归羡慕，这种时候，他们绝不会落井下石。

　　“不用，我不能喝。”宋慈溪婉拒了。他的酒量真的一般。

　　说完，他一口吹了瓶啤酒，脸色微红：“你们知道我酒量，就到这儿，再喝我怕喝多了。明天婷婷，嗯就是我女朋友，要来，我今晚得先去踩点。”

　　“踩点？”温淼一一脸懵逼，和同样懵逼的唐廷对视一眼，双双又震惊又疑惑。

　　是他们理解的“踩点”？

　　不对啊！

　　老宋的人品没得说，绝对做不出尾随那种事情。

　　“去明天计划玩的地方看看，熟悉周围环境。”陈墨解释道。

　　他谈恋爱的时候，宋慈溪作为军师，给他支过这一招，反响平平，但老宋百试不爽，可能是不同的女孩子在意的点不一样。他的小小当时的反应是“你来得真早”，像一颗石子落在广袤的湖泊上，对岸的人只看到几点水花。

　　唐廷举起酒杯，啜一口：“你们，不分了？”

　　“怎么舍得啊，她生气了，我就多哄哄，让让她。”宋慈溪边吃边说：“谈恋爱哪有不吵架，和和气气到永远的？女朋友又不是私人订制的。哦，我忘了，你们都还单身狗呢。这种感觉，你们不会懂的。”

　　唐廷：你丫的！

　　温淼一：你！

　　陈墨：……

　　三个人，三双眼睛，跟大门上的铜铃似的瞪着宋慈溪，宋慈溪笑了笑，双肩展开，跟无赖似的直直地靠在椅背上，手一挥：“来，倒酒！”

　　“服务员，换个大点的杯子！”唐廷高喝一声，很快喊来服务员，换上小孩喝饮料的杯子。

　　宋慈溪急了：“不是，我开玩笑呢。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少倒点。我过会儿还有事，我真要去踩点，今天喝酒，明天早上就起不来。吃完我就得去，不然要没地铁了。”

　　温淼一拦住他的手，笑嘻嘻道：“没事，你明天起不来，还有我们两个‘单身狗’呢，保证去你宿舍把你喊醒，绝不耽误你约会。”

　　满满一杯酒，没商量。

　　宋慈溪看着三小杯一大杯酒，生无可恋叹口气。

　　就多余贫嘴一下。

　　“唐哥，你去B市，有没有新的情况啊？美女师姐或是可爱师妹啥的？”酒过三巡，温淼一酒劲上来，拉着唐廷闲聊。

　　“咚”一声，唐廷放下酒杯，叹口气：“别提了，连导师在内，整组都是男人。我整天泡在实验室，早上看不见上课的学生，晚上和后勤阿姨一起离开。别提女人了，连碰见母猫都得看运气。”

　　实验室没有香香的师姐师妹，只有冷冰冰的仪器。

　　温淼一放下酒杯，胸口满是冰凉凉的哀愁：“什么时候能有对象啊？我也想要周末有人陪，吃饭有人聊，异地也行啊。”

　　宋慈溪看了看两个哀怨少男：“你们是想网恋吗？可以问陈哥，他有经验。”

　　唐廷震惊：“你谈恋爱了？”

　　大学四年，唐廷认真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追到一个女生：宋慈溪从高中开始谈恋爱，始终如一，没得比；宋慈溪性格溪好，他的脾气他知道，改不了，没对象没毛病。没想到，他竟然比不过陈墨。连陈墨都有对象了！

　　“分了。”陈墨用脚趾想都知道唐廷在想什么。

　　陈墨不太想聊这件事。谈恋爱的时候，小小使点小性子，他都惯着，可轮到他，小小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说分手就分手，太狠太绝情。她就像是个骗子，骗感情的骗子！

　　唐廷好奇地将头伸过桌面，直到和陈墨对视，才问：“你们谈了多久？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分手？”

　　温淼一朝他竖起大拇指：好兄弟，够精辟！

　　“个把月吧，网上认识的，我说的分手，我们不合适。”陈墨拿手托下巴，眼睛里是酒，思绪飘到那所陌生的学校。

　　他们相差太大，异地恋太辛苦。见面三次，每一次，女孩都是叽叽喳喳，笑容满面。

　　那种朝气蓬勃的样子，就像春日出生时河畔的小树，他不一样，他夹在学校和社会之间，努力地走了很远的路，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有多难。疲惫的樵夫走到树下，只有歇脚的功夫才能欣赏树的蓬勃，当他要继续前进，无数经验都在告诉他，他给不了那个女孩理想的未来。

　　“为什么不合适？那个女生性格不好？”唐廷好奇的不得了，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盯着陈墨问。

　　“没有，她性格很好，很开朗，她说自己是社恐，但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看上去一点都不慌。”陈墨生生止住了话头。分手的时候，他没有多难过，被小小删了联系方式，他稍微难过了会儿，又重新投入工作。现在，他忽然觉得好难过。

　　“那你为什么提分手？”温淼一不解，扭头问“军师”：“你是军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军师怎么知道主帅的决定。他分手前几天还去那个女生在的城市，吃了饭逛了游乐场，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就分手了。”宋慈溪有些醉了，说话时快时慢，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分手就剪头发，我还以为是他被分手呢。”

　　为了兄弟的面子，宋慈溪当即决定不多问这事儿，现在才后悔莫及。

　　“我，本科学历去工作，到手工资一万多。”陈墨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会犹豫。一个多月前，他躺在床上，编辑分手短信的时候，他想好了，他不想耽误人家，为此，他分手，他是正义且体贴的，他应该理直气壮，不能回头。

　　“然后呢？”唐廷问。

　　陈墨顿了顿，扫一圈三人三双眼睛，慢慢说：“她本科毕业工作，三千的工作一抓一大把，没有多少升职空间，还不一定抢得到。”

　　温淼一点了点头：“那确实不合适。”

　　唐廷想不明白：“你暂时又没有目标，继续谈着呗，你条件这么好，她还能跟你分手？你提分手干嘛呢？”

　　温淼一震惊了：“看不出来，唐哥，你有渣男潜质。”

　　唐廷搁下筷子，认真为自己的名誉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我是从陈哥的角度出发，你看，陈哥提分手是因为人家的未来没前途，但是，毕业还有一段时间，继续谈着呗，左右不吃亏。你谈恋爱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那种分手了都会被人家追着骂。你花同样的钱，分手了，那个女孩儿不愿意陪你，你亏不亏？就当花钱买情绪价值。这么算，我们不亏。”

　　宋慈溪歪着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你们俩，都是渣男。”

　　温淼一点头：“渣男。”

　　唐廷酒喝了不少，那股劲儿涌上来，非得争个对错：“我不是渣男，这事儿不能算我。事儿是陈哥做的，我是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陈哥，你得帮我解释。他们不懂我们。你和那个女生谈恋爱，说明你喜欢她，她愿意谈，说明她也喜欢你。谈恋爱哪能个个都长久，分手正常，但你既然考虑价值，那就得把价值最大化，你半路落跑，不值啊。”

　　陈墨完全不想加入战局，却反复被戳到，他瞥一眼自以为是队友的唐廷，十分有九分怀疑这货是不是在B市吃风沙吃坏脑子，剩下一分是他嫉妒自己。

　　“我不是渣男，也没有考虑什么利益最大化，我是从人家姑娘的角度出发，不耽误人家。”

　　宋慈溪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是怕人家耽误你嘛？”

　　陈墨不想和醉鬼解释，但现场还有两个看着清醒的人，他只能耐心些，再耐心些：“简单通俗地说，她的理想要很多钱，我挣不到。”

　　“你挣不到她更挣不到，早说啊，你觉得人家扒拉着你，把你当吸血包，你说清楚也就没这么多误会，这种姑娘不值得留恋，时间久了你舍不得分手，那样反而会害了你。”温淼一果断转换立场。

　　把人当吸血包这种事，真下头，真恶心人。

　　陈墨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洗刷“渣男”的恶名，他不想多说，多说多错，省得再解释。

　　宋慈溪看其他人吃得差不多，提出先一步离开。

　　他真的要去“踩点”，还得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学校。婷婷火还没消，估计不会同意收留他。

　　“我送你去地铁站。”陈墨摁住另外两个想跟着起来的人：“你们俩少喝点，我过会儿回来，一起送唐哥回酒店。”

　　唐廷已经喝趴了，窝在位置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雪停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鞋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街上静悄悄的。这家店开在行政区，绿化很好，晚上没多少人经过，他们两个在大树下走着。

　　太安静了。

　　陈墨已经连着三次思想开小差，他想起之前和小小约着一起去北方看雪，小小总说身体不好，明明想去得不得了，却推脱不去。因为她家里人不知道她谈恋爱。

　　好生气。

　　“宋哥，你觉得我是渣男吗？”陈墨主动开口问。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陈墨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宋慈溪开口道：“我不知道。我不是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和那个女孩分手。我的理解是，没有天生的渣男，只有喜欢和不喜欢。我记得你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去她的学校，你还偷偷摸摸找我出主意。我能感觉到，你很喜欢她。她化了妆，很漂亮，性格也好，人开朗，你说你遇到她就像喜欢的主题盲盒开到隐藏款。如果喜欢，就去复合。如果不喜欢，早点放下。”

　　陈墨沉默了。他有点后悔主动开口问这个问题。

　　谈恋爱久了的人，说话真犀利。

　　看到地铁的标志，宋慈溪让陈墨别送了，回去看看两个醉鬼，别喝大了，吐在人家店里。

　　回去的路上，迎面走过一对情侣，看模样是附近高校的学生，刚吃完饭出来，身上还有店里的味道。女生穿得毛茸茸的，很可爱，画着精致的淡妆，把手伸进男孩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在玩帽子抽绳上的小毛球。女生小声说话，哈出白色的蒸汽，男生微微低下头，笑眯眯地听着，眼睛恨不得黏在女孩儿脸上。

　　如果……晚一点分手，小小会不会也像这样，和他并肩走在街上，手握着手，边走边说话？

　　H市下初雪的晚上，陈墨无法抑制自己，一次次想起小小——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充满油烟味的烤肉变得有滋有味，冷冰冰的店铺满是欢声笑语，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点都不孤单。

　　分手时，他说：就这样吧，不见面，不打扰。

　　他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