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泛羽》一江乍而

75、江舟泛羽

　　华丽的寝殿，重门深锁。
　　江稚鱼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红肿干涩，再无光彩，泪水似乎流干了，眼中只有无尽的空洞。
　　在她的脑海里，过去的画面不断浮现。
　　在那个雨天，她一身奇装异服倒在小溪中，是停舟发现了她，将重伤濒死的她带回山谷竹屋悉心救治，在这个陌生孤独的古代，他是第一个给她带来温暖的人，他教自己辨识草药，读书写字，包容她的“失忆”怪异，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求爷爷收留自己，或许她早就死在荒山野岭，又或许沦落至更加不堪的境地。
　　可是现在，他死了。
　　因为她的逃避，因为萧钰的嫉妒，他万箭穿心而死。
　　那些过去的美好，妄想回到现代的希望，随着他的死，彻底烟消云散，仿佛是上苍在告诉她，她真的要被永远困在这里，成为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人。
　　成为一个真正的古人。
　　成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山野孤女。
　　这种断了她根的绝望，远比儿女情长更让她痛苦。
　　咔——
　　外面的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位宫女，她的脚步很轻走得很快，没多久就走到了她跟前，江稚鱼没有回头。
　　“太子妃，喝点水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宫女小心翼翼地跪地奉茶。
　　太子妃？
　　江稚鱼猛然回头，眼中是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你叫错了，我不是太子妃。”
　　然而宫女垂首，认认真真道：“奴婢不敢，您就是太子殿下亲自迎娶的太子妃，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皆知，奴婢不敢胡言。”
　　江稚鱼满脸错愕，她抓住宫女的手：“太子妃不是沈云黛吗？为什么变成了我？我何时嫁给太子了？”
　　面对江稚鱼一连串的提问，宫女不敢隐瞒，她如实将世人都知道的事告诉了她。
　　“沈云黛是侧妃？我才是…太子妃…”
　　江稚鱼跌跌撞撞退后，努力消化着这个无比冲击的消息。
　　她没有想到，萧钰说要同时迎娶，居然是让沈云黛做侧室，让她成为正妻，还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圣人，在大婚当日让沈云黛红盖头遮面代嫁，最后在名册上把她的名字写了上去，告知天下百姓，他娶的是救治疫情的女医江稚鱼。
　　萧钰疯了吗…
　　他居然做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居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李代桃僵，倾尽心力，只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之位。
　　江稚鱼忽然想到那一日，他满心欢喜冲到云禾殿抱着她，说他真的能娶她了。
　　她还记得他说这话的语气，眼中的幸福，那时候他真的很开心，像是得到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期望已久的心愿。
　　但她根本没有在意…她只听到了同时迎娶便误会了萧钰的心意，满心想着要逃开，要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没想到，萧钰不是要娶她为妾室，而是要娶她为正妻。
　　可是这迟来的真相，于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季停舟死了。
　　这样的惊喜，这样的真相，是用他的命换来的。
　　她怎么心安理得地接受？
　　江稚鱼恍恍惚惚走向里屋，她缩在角落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坐着。
　　宫女举着茶水，小心地问她：“太子妃？”
　　她一动不动，目光愣愣地盯着一个角落。
　　宫女再次起身，想劝一劝太子妃吃些东西，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她回过头，外面昏暗，只有一个端庄秀丽的身影缓步走来。
　　待人绕过屏风，一身素蓝的华服映入眼帘。
　　“沈良娣。”
　　沈云黛望向缩在角落的江稚鱼，轻轻叹气，对宫女道：“你先退下。”
　　“是。”
　　宫女悄然退下，屋内只剩下两人。
　　看着江稚鱼如今这双空洞麻木和绝望的样子，沈云黛痛心疾首，她走上前想安慰她：“江姑娘…”
　　“这是你想要的吗？”江稚鱼突然开口，目光转向她，“这就是你家族想要的吗？”
　　面对她的质问，沈云黛太清楚不过其中的意思。
　　她在悲哀，在痛心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你和我的命运像棋子一样被人随意摆布？你根本不爱他，却要为了你的家族嫁给他，而我根本不在乎跟谁抢什么太子妃之位，却为此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人。”
　　江稚鱼泛红的眼眶似乎要渗出血来。
　　这张脸，满是绝望。
　　沈云黛上前握住她冰冷失血般的手，眼泪无法控制地滑落：“我何尝不明白？这不是你想要的命运，也不是我想要的命运，可如今却已是我最好的结局。”
　　“这怎么会是你最好的结局？你不该嫁给他，你不该被锁在这样冰冷吃人的深宫中，你心里根本就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你也困在这里？为什么他要把你也卷入其中？”
　　沈云黛抹去江稚鱼落下的眼泪，温柔的嘴角苦涩无力：“在大婚前，太子殿下找过我。”
　　江稚鱼一怔，眼泪断在睫羽。
　　“他一早便将计划告知了我，江姑娘，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不是你，我有亲人我有父母，我有家族，我的一生被困在了这样的躯壳里，我无法逃离，更无法反抗，我的血肉是与这样的宗室大族共生死的，傅承安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们都无能为力。”
　　沈云黛垂眸，只觉得身上的华服像是枷锁，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无法喘息。
　　“为了家族，我必须要嫁入东宫，我必须走向权力中心，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像昭昭和思衡一般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只能嫁给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哪怕我心里已有别人，此生无法容下他人。”
　　“所以…我同意了他的计划，以侧妃之名入宫，全了家族的期望，也未占你的位置，条件是保全我的家族，以及永不召我侍寝。”
　　听完她的话，江稚鱼只觉无尽悲凉席卷而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痛苦？
　　沈云黛不想嫁，萧钰不想娶，却都被皇权控制着逼着结合，每个人都苦苦在权力的夹缝里扭曲求存。
　　为了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
　　可怜…真的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子，太子亦对你情深似海，所以我不会让你们为难，就当我找了一个可以容身之处…”
　　沈云黛心中还是有所愧疚，她们都不想这样，可又不得不如此。
　　江稚鱼摇着头转过身，她不想再听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你…”
　　沈云黛的话哽在喉咙，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说再多都不过是逼着人妥协，去接受这样荒诞的人生，她早已深陷苦海，又怎么能劝人沉沦？
　　“你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她只能留下这句话离去。
　　华贵的殿内再次空荡荡的，而沈云黛的话却在江稚鱼耳边不断回荡。
　　——“你心里有太子，太子亦对你情深似海。”
　　是，江稚鱼承认，在逃亡的木屋里，握着那个金丝香囊的时候，她就已经明了自己的心。
　　她爱萧钰。
　　他们两情相悦。
　　可正是如此，正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她才无法接受如今的一切。
　　因为季停舟死了，他因为自己的逃避，自己的错误而死了，她害死了季停舟，
　　害死了那个给予她第二次生命，如亲兄长一般的人，所以她怎么能…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沾满鲜血和牺牲的爱？怎么能若无其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与萧钰恩爱相守一生？
　　季停舟的死就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横亘在她与萧钰之间。
　　她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接受萧钰的爱。
　　殿外，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倾盆大雨瞬间轰然而下，仿佛要洗涤一切的悲伤和罪孽。
　　往日华贵的宫殿在这电闪雷鸣间失去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恐怖，如同一座金色牢笼。
　　空旷的殿房里，江稚鱼再也支撑不住。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失声痛哭，那瘦小脆弱的身影像是被命运无情地丢弃在了角落。
　　她终究…
　　变成一只囚鸟。
　　…
　　顾府。
　　急促愤怒的脚步声在屋内来回踱步，女子坐下又站起，最后还是难以忍受地站起身对着屋内另一个人大骂：“太子就了不起吗！就可以随意地囚禁别人，就可以想杀就杀，他还是人吗？如果江稚鱼想走，他凭什么将人抢回来？凭什么决定她的一切！我告诉你顾思衡，他那根本就不是爱！这是占有！这是疯子！”
　　“好了，姑奶奶你还怀着孕呢！小点声吧，天底下能有几个像你这样咒骂太子的？小心隔墙有耳。”顾思衡边说边哄着人小心坐下。
　　李颂安可不管，她一得知太子不仅囚禁江稚鱼，还杀了她义兄，简直是气得发抖，怎么会有人这么疯狂？
　　“我告诉你顾思衡，我就算站在太子面前我也敢这么说，他把人当什么了？”
　　顾思衡叹气，作为萧钰这么多年的挚友，他实在是太了解萧钰的性情了：“昭昭，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萧钰他只是看着冷静，实际上一直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他性子偏激又不安，在宫里见惯了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几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真心，所以他才会用尽手段，用囚禁，婚姻，权力，这些看似无法抵抗的东西去锁住他想要留住的人，他总觉得唯有如此才可万无一失。”
　　“那这是爱吗？用这些留下的是爱吗？”李颂安不能接受，“谁会要这种让人窒息的爱？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行！他这样做，只会把爱他的人越推越远，像江稚鱼这样热爱自由，不受拘束的人怎么可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