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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犹恨东风无意思 ...

  •   窗外天光微亮,街巷传来晨起货郎的吆喝声。魏含平猛地坐起,冷汗浸透寝衣。她颤抖着摸向妆台,金步摇好端端地躺在锦盒里,没有血,没有泪,没有白绫缠绕的痕迹。
      镜中人二十四岁,眼角尚无皱纹。

      她忽然将步摇掷向铜镜。哗啦一声,无数碎片里映出无数个魏含平,有的戴凤冠,有的系白绫,有的正被天青色的身影拥入怀中。
      门外传来侍女惊慌的叩门声:“娘子?可要奴婢进来?”
      后面传来兄长更紧急呼喊,“妹妹快收拾东西,襄侯病重,冀州将乱,父亲急召回去!”

      半月前。
      辽西使团所居住的别院灶房角落里,蹲着一个姿容美到妖异的少年,袖口挽到肘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铜盆里盛着暗红的血,腥气混着草药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沉沉浮浮。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蜡丸,用银剪铰开,将里头的褐色粉末抖入血中。
      血水“滋”地冒起细泡,转瞬又归于沉寂。
      “少主,真要先用襄侯的血炼牵机引?”老仆低声问。

      按宇文家的计划,本该先用淳于法试药,再谋淳于坚。可他的决心,在半年前就定了。
      那时候,他伏在冀州总管府的墙头,看见淳于法扶着穆昭下车。那男人不过三十出头,眉目周正,掌心稳稳托着她的肘弯。而她鬓边沾了片柳絮,他抬手替她拂去,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回。
      宇文顺的指甲抠进砖缝。凭什么?一个仰人鼻息的襄侯,也配站在她身侧?
      她本是雍州最尊贵的女人,是天王淳于生捧在掌心的珍宝,是史书工笔都要避讳的传奇。
      如今却在这冀州小城,穿半旧的青罗裙,站在区区一个冀州总管身侧。

      “换成子母蛊。”他忽然道。
      老仆一惊:“可家主吩咐……”
      “淳于坚的血够烈,炼出的蛊引才能杀淳于法。反过来,未必可行。”宇文顺将银簪在袍角一擦,“照做便是。”

      铜盆被端去后院埋入槐树下时,宇文顺袖中滑出一朵干枯的野兰。
      那是三日前在穆昭的药圃外捡的。

      那时候,冀州总管府西厢房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米粒大的一个洞。
      宇文顺凝立窗下,屏住了呼吸,目光透过那小孔,钻入屋内氤氲缭绕的苦涩药气之中。
      穆昭正俯身在小小的红泥药吊子前,微蹙着眉,专注地看着里头滚沸的深褐色药汁。她未施半点脂粉,脸色是一种久经操劳的苍白,乌压压的头发只松松绾了个髻,一支素银簪子斜插着,仿佛随时要滑脱。一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下来,黏在她微微汗湿的颈侧,随着她查看火候的细微动作,轻轻晃荡。

      窗棂透进的薄暮微光,朦朦胧胧,恰好描过她的侧影。
      从挺秀的鼻梁,到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光洁的额角与颈项在昏暗中泛着微芒,沉静得不似真人,倒像一尊被岁月流水反复摩挲过的温润玉雕,敛去了所有乍眼的光华,只余下内蕴的质地。
      她才二十九岁。可眉宇的气度,却似已活了千百年,济世渡人,洞悉一切,悲悯疏离。

      宇文顺的心猛地一搐,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宇文家那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所藏的画像。画上是十八岁的穆昭,凤冠霞帔,嫁与淳于长。那时她容光灼灼,几乎能照亮整座喜堂。
      而眼前这人,洗尽铅华,褪去了所有鲜亮颜色,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如深谷之兰,风雨愈是摧折,那香气反而愈发清冽,无声地浸透人心。

      “阿昭,歇一会儿吧。”淳于法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来,声音压得低而稳。
      宇文顺的指甲猝然掐进掌心,刺痛细微却尖锐。

      淳于法将药碗轻轻搁在案上,动作熟稔至极。他走到穆昭身后,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替她揉按起肩颈。穆昭没有回头,只是极自然地微微侧首,靠向他手掌的方向,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尾随之漾开几道细密的纹路。
      那笑意很浅,却像春日里不经意掠过池水的风,吹皱了一池平静的春水。

      宇文顺胸口骤然一阵剧痛,窒息般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那双按在穆昭肩上的手,正死死掐在他自己的咽
      喉上。
      她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他出生不久便被从生母身边抱走,自记事起,就活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密室里。
      宇文家主一次次指着那幅画像告诉他:“是这女人穆昭勾结逆贼,害死你生父淳于生,窃取了本属于你的北秦王位!”
      可每回他体内毒性发作,痛得在冰冷地砖上翻滚抽搐时,却总能听见守门的老仆躲在门外偷偷地叹息,声音含混而苍老:“唉……若是在母亲身旁,何至于此……”

      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偷偷跑出去,在一片荒芜的乱葬岗,撞见了穆昭。
      她正为聚集在那里的流民和乞儿施药,裙裾上溅满了泥点和污渍,她却浑不在意。
      一个浑身满是脓疮、奄奄一息的孩童躺在地上,周围的人掩鼻避之不及。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将那孩童轻轻抱起,甚至不顾那污秽沾染衣襟,然后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进那孩子干裂发紫的嘴里。

      那一刻,荒岗的风吹起她散落的鬓发,阳光落在她低垂的、沾着汗渍的侧脸上。
      躲在残碑后的宇文顺,心脏狂跳,竟莫名其妙地、疯狂地期盼着她能抬起头,盼着那双眼睛能看向自己,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
      可她始终没有回头。喂完药,她便仔细地将那孩子安置好,又转向下一个呻吟的病患,仿佛方才所做之事,寻常得如同拂去衣上的一粒尘埃。

      七日后。洛阳郊外阅兵场上,旌旗猎猎。一身玄甲的淳于法正端坐马上,检阅军阵,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俯身,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热血溅在他冷硬的玄甲之上,色泽诡异,触目惊心。
      亲兵骇然,急急将他抬回行辕。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回,穆昭星夜疾驰而至。

      宇文顺混在辽西来的使团队伍里,远远望见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戛然停稳。
      车帘一掀,穆昭跳下车来,身上一件青布斗篷被北风吹得高高扬起,露出底下半旧的藕色襦裙,裙摆上甚至还沾着些许来自冀州药房的草屑泥痕。

      行辕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穆昭三指搭在淳于法腕间,榻上的人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已是昏迷不醒。良久,她收回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是子母蛊。”

      黎梦还立在床边,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比窗外未化的积雪更白。“可能解?”她急问,一边下意识地在脑中急速调动着那个只有她能触及的系统里庞杂的知识库。
      检索的结果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蛊毒来源赫然指向宇文氏。
      一股强烈的愤怒与窥破秘密的惊慌骤然攫住了她。

      穆昭已取过金针,手法快得只剩残影,迅速封住淳于法周身几处大穴,护住他微弱的心脉。“需找到下蛊之人的血,做药引。”
      她略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冷电射向一旁的黎梦还,一字一句道:“蛊引既已发作,下蛊者必在五十里内。”

      行辕立时戒严。辽西使团被圈禁在东跨院,宇文顺跪坐在角落,听着外头兵甲碰撞的声响。老仆袖中藏着淬毒的匕首,低声道:“老奴拼死送少主出去……”
      宇文顺只是摇头。他袖袋里有个油纸包,裹着三日前从穆昭药渣里拣出的当归片。此刻他摩挲着纸包,心头竟涌起一股病态的期待。

      若她找来,若她亲手抓住他,会不会正眼看他一次?
      搜查的士兵踢开房门,一片喧嚣中,宇文顺疲倦地闭上了眼。

      地牢里潮气混着血腥味,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穆昭的手在碰到宇文顺脸颊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她指尖发颤,“你还活着……”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眼泪砸在青石地上,一滴,又一滴。

      宇文顺僵在刑架上,喉结滚动。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母亲相见的场景,或许她会尖叫着骂他孽种,或许会冷笑说宇文家养了条好狗,却没想到她哭得这样安静,连抽泣声都压在喉咙里,只有肩膀微微发抖。

      “姐姐!”黎梦还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她扬起的手腕。
      耳光终究没落下去。穆昭的手垂下来,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向黎梦还,眼里全是仓惶苦痛:“阿法还在呕血……”
      黎梦还沉默地握紧她的手,转向宇文顺:“你下的蛊,可有解?”
      “有。”宇文顺盯着穆昭染血的袖口,“取我的心头血。”

      地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拓跋明风尘仆仆地冲进来,道袍下摆沾满泥浆,肩上还挂着个药篓:“半路上听说……”他的目光扫过宇文顺,猛地顿住,“这孩子?”
      “是我的孩子……”穆昭说这三个字时,像在嚼碎一把刀片。

      拓跋明二话不说解开药篓,取出个玉盒:“赤心草,长在丹江绝壁的,刚好采到。”
      他看了眼宇文顺,忽然皱眉,“先取血,再叙旧。”

      淳于法的卧房里弥漫着苦药味。
      宇文顺被按在榻边,银刀划开他心口时,他死死盯着床上的男人。
      这就是母亲选择的人?一个被毒蛊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病夫?

      可当他的血滴入药碗,淳于法忽然睁开眼,涣散的目光竟精准地找到穆昭,眼神又落在他的身上,“是他?阿昭,你找到了他么……”
      宇文顺如遭雷击。穆昭猛地背过身去,肩胛骨在素色单衣下凸出尖锐的弧度。

      黎梦还则接过药碗,顺势挡住宇文顺的视线:“宇文少主,该谈谈条件了。”
      “条件?”
      “你母亲这些年,每月十五都去乱葬岗埋无名尸。”黎梦还轻声道,“她说万一其中有一个是你……不能让你做孤魂野鬼。你若有选择,还想做宇文家的毒牙利爪吗?”
      宇文顺胸口剧烈起伏,刀口又渗出血来。

      满室血腥与药气蒸腾翻涌,淳于坚看着拓跋明,他正在面不改色地把银针精准地刺入淳于法心口大穴。那专注的姿态,让他想起黎梦还当年在伤兵营缝合伤口的样子。
      天地万物皆虚,唯眼前一线生机是真。

      许久许久,拓跋明缓缓收针,长长吐出一口气。
      银针离体的瞬间,淳于法胸口那团盘踞的紫黑之气肉眼可见地淡去,灰败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活气。
      宇文顺死死盯着母亲颤抖的背影,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锁住他的铁链上,有混着血和泪的湿痕蜿蜒而下。

      而坐在一旁淳于坚,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空了的药碗,刚才黎梦还百忙之中还有空熬出来给他清除余 毒的苦汁。
      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几日前,他还为拓跋明的出现心绪难平,为那段被黎梦还遗忘的过往耿耿于怀。
      可此刻,坐在这间弥漫着生死挣扎、爱恨纠葛的屋子里,看着穆昭失而复得的悲恸,看着宇文顺爱恨交织的疯狂,看着拓跋明心无旁骛的救赎……

      他居然成了这里心情最简单的人。
      不过是想守着一个人,打一片江山,过一辈子罢了。

      “啧,”他轻轻弹了一下药碗,碗壁发出清越的微鸣,自言自语般低叹。
      “这一家子……也太复杂了吧。”
      窗外,一只不知愁的雀儿落在梅树,啁啾两声,扑棱棱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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