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51、第五十一章 锦书难托

　　回到青云寨，已是后半夜。王同五却毫无睡意，黄天彪那张阴鸷的脸和仓皇逃窜的背影，与记忆中大师兄俞贯虹被刺倒地、鲜血染红问天崖的场景反复交织。
　　他在简陋的木榻上辗转反侧，索性盘膝坐起，屏气凝神，运转起《先天罡炁功》的行气法门。这套祖传功法他早已烂熟于心，加之此前服下半颗太一蕴灵丹，药力虽已大部用于修复受损经脉，但残存的温养之效仍在。此刻静心导引，只觉丹田处那团先天罡炁比往日壮大了许多，加之融汇了何道真输入体内的太乙真气，而今的罡炁如温热的泉流，在已然通畅的经脉中缓缓游走，循环往复。
　　更让他欣喜的是，以往滞涩难通的任督二脉，此刻竟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罡气循小周天路径运行时，过尾闾、透夹脊、上玉枕，虽仍有些许阻力，却已非昔日铜墙铁壁之感。他心知这是修为精进、水火既济之兆，若能贯通此二脉，则小周天圆满，先天罡炁便可循环不息，武学修为将踏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一念及此，他心中杂念渐消，全心沉浸于行功运气之中。罡气如春溪破冰，潺潺而前，每一次循环都带来经脉微润、精神焕发之感。不知不觉，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鱼肚白的微光。
　　待到天光破晓，王同五缓缓收功，睁开双眼。一夜吐纳，非但毫无倦意，反而神清气爽，双眸精光内蕴。他起身推门，走到院中，迎着晨风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只觉胸中块垒尽消，豪情渐生。
　　索性便在院中空地上，拉开架势，习练起家父《精武奥义》中的招数。这套家传武学他已练过数百遍，但今日施展，却觉又有不同。体内先天罡炁随招式自然流转，拳脚间劲力含而不露，身法腾挪却更显灵动。一招“龙跃于渊”接“虎啸山林”，拳风激得地上落叶盘旋而起，在他周身形成一个小小气旋。
　　“好！好拳法”
　　喝彩声从月洞门外传来。王同五收势回身，只见相里神、相里机、相里妙、相里算四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相里机大步上前，用力一拍他肩膀：“行啊小子！这一夜不见，功夫又见长了！这拳脚，有点意思！”
　　王同五忙拱手：“四位兄长早。胡乱练练，让兄长们见笑了。”
　　“走走走，一块儿去找族长。”相里神笑道，“正有事要禀报。”
　　五人一同来到相里衡所在的竹屋。老人正在院中慢悠悠地打着一套养生拳法，见他们来，缓缓收势，目光在王同五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气息沉稳，神光内敛，这一夜修为颇有进益。”
　　王同五躬身：“前辈慧眼。”
　　众人进了屋，相里神先将昨日义庄后续的清理、机关回收等事简要禀报。王同五在一旁听着，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峨眉之事。待相里神话音刚落，他便起身，对着相里衡郑重一揖：
　　“前辈，黄天彪现身雾隐山，证明他与朝廷鹰犬勾结，乃是峨眉的叛徒。我义姐梦蝶如今留在峨眉，就如同身处虎狼之侧。晚辈恳请前辈，能否派人给姐姐送个信？一则报个平安，让她勿要为我忧心；二则示警，让她千万提防黄天彪及太乙殿！”
　　相里衡捋须沉吟片刻，问道：“你想如何送？”
　　“需得绝对可靠之人，且要能避开峨眉耳目，尤其是太乙殿的注意，最好能当面见到姐姐，亲口告知。”王同五思忖道，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紫竹笛。
　　相里衡看向相里四杰：“此事，你们四个走一趟如何？”
　　“送信？这个我们在行！”相里机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包在咱们‘神机妙算’身上！”其余三人也摩拳擦掌。
　　王同五闻言大喜，再三重复到：“务必提醒她小心黄天彪与太乙殿，并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让她切勿担心。”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一提到你这义姐，‘巨子’就如此紧张！”相里算故意把“义姐”与“巨子”两个词的音调拉长，一边说一边跟其他三人挤眉弄眼。
　　王同五被他调侃的脸上一红，赶忙错开话题，细细叮嘱了许多细节，如何辨认庄梦蝶，峨眉山的大致路径，静心苑的位置以及姐姐最有可能在的地方等等，絮絮叨叨，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四人听得连连点头，眼神却互相瞟来瞟去，心道：“这哪是义姐，分明是心上人嘛！”
　　嘱咐完毕，王同五略一沉吟，转身取来那支紫竹笛，郑重地交给相里神：“兄长，此笛她认得。见笛如见我，她便会信你们。”
　　说罢将鱼肠剑从笛中取出，就在他递出笛子时，一直沉默观察的相里衡，目光骤然锐利起来，落在了王同五随手放在身旁桌案上的那柄形制奇古的短剑上。
　　“同五，”相里衡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这柄短剑……可否借老夫一观？”
　　王同五心中一凛，暗叫疏忽，但面上不动声色，将鱼肠剑递过：“此剑是晚辈此前在峨眉躲避追捕时，于一隐秘洞穴中偶然所得。”他隐去了陆知机之事，只道是偶然发现。
　　相里衡接过鱼肠剑，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布满仿若鱼鳞纹的暗蓝色剑身，感受着那无镡的设计与剑尖那一点凝聚的凶戾寒芒，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满是惊叹与惋惜：“逆理勇绝，深藏鱼肠……没想到，失传已久的勇绝之刃，竟在此地重现天日。只可惜，明珠蒙尘，竟藏于一支竹笛之中，虽巧妙，却难展其锋锐之气。”
　　他沉吟片刻，对王同五道：“此等神兵，当有与其匹配的藏锋之鞘。待相里妙回来，他可为你量身打造一支玄铁笛，将此鱼肠剑暗藏其中。玄铁沉重坚韧，既可蕴养剑意，对敌时亦更添威力，远非竹笛可比。”
　　王同五闻言大喜，连忙拜谢：“多谢前辈指点！”
　　相里衡将鱼肠剑交还，目光却仍未从剑上移开，仿佛透过这柄古剑看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此剑既已认你为主，便是缘分。好生待它，莫负了‘勇绝’二字。”
　　王同五郑重接过，小心收好。
　　相里神这才笑眯眯地接过紫竹笛：“巨子放心，包在我等身上。定将话带到，也将庄姑娘的‘反应’，仔仔细细给巨子带回来。” 说罢四人眉来眼去，一副“我们都懂”的模样。
　　事已定下，四人也不耽搁，当日便启程前往峨眉。一路上，少了相里衡的约束，更是放开了性子。
　　“你们说，这位庄姑娘，得美成啥样？让咱小巨子这般牵肠挂肚？”相里算最是八卦。
　　“定然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相里妙瓮声瓮气地接话，“不过说起来，那支紫竹笛倒真是精巧，谁能想到里面竟藏过鱼肠剑这样的神兵？可惜竹质终究不牢靠，等回来我得好好琢磨那玄铁笛的打造。”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咱们可得好好瞧瞧，未来巨子夫人是何等风采。”相里神捻着不存在的胡须，一脸算计，“不过嘛，说话得注意分寸，莫要唐突了佳人。”
　　“晓得晓得！”众人哄笑。
　　几日后，峨眉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幽静竹林。
　　庄梦蝶一身素白衣裙，正在练剑。她手中虽是无锋木剑，但剑势展开，却隐隐引动周遭气流，竹林间落叶无风自动，环绕她缓缓飘飞，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剑气场域。这正是《周天剑域术》初成的气象。只是她眉宇间锁着一缕化不开的轻愁，剑气中也带着一丝孤寂与决绝。
　　一套剑法使完，她收势独立，微微喘息，望着天边流云，轻声自语：“同五……你到底在哪里……”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口衣襟内，那里是同五留给她的软甲。
　　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极轻微的、绝非自然的枝叶拂动声。
　　“谁？”庄梦蝶瞬间警觉，木剑横于身前，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处。
　　只见竹林边缘，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四个人！一个像富家翁，一个像樵夫，一个魁梧如山，一个面色苍白，气质迥异，却都眼神清亮，并无恶意。
　　庄梦蝶心中惊疑更甚，峨眉后山禁地，寻常人绝难潜入至此。
　　为首那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却不靠近，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遥遥示之：“庄姑娘，莫要惊慌。请看此物，可还认得？”
　　那是一支紫竹笛，笛身光泽温润，尾端系着的淡青色丝绦，正是她当年亲手所系！
　　庄梦蝶的瞳孔骤然收缩！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褪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支笛子，呼吸在那一刻停滞，心脏却如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是幻觉吗？还是……？
　　她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这……这是……”她的声音干涩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发颤，却不敢去碰，生怕一触即碎。
　　相里神见状，心中了然，将紫竹笛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青石上，然后退开几步。
　　庄梦蝶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紫竹笛攫入手中！冰凉熟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证实了这不是梦！
　　她将笛子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仿佛要将其按入血肉之中。低下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笛身上，晕开深色的水迹。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坚强的伪装。
　　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更让她心神震颤的是，她敏锐地察觉到笛身内部似乎有过改变——虽然外表依旧，但内壁的触感和重量分布有了极其细微的不同。这让她忽然想起当初在观山水月秘境中，将鱼肠剑藏入笛中的情景。难道……同五已经动用了那柄剑？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紧，又是担忧又是酸楚。
　　相里四杰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清冷如仙的少女瞬间崩溃落泪的模样，心中都难免触动。相里机挠挠头，低声道：“乖乖，看来用情至深啊。”
　　过了好一会儿，庄梦蝶才勉强稳住情绪，用袖子胡乱抹去泪水，抬起通红的眼睛，急切地看向四人：“四位前辈，这笛子……同五他……他现在何处？他可安好？受伤没有？”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笛子，指尖摩挲着笛身，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但问题却一个接一个，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相里神温声道：“庄姑娘放心，王同五小友一切安好，如今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他非但无恙，还颇有些奇遇。”当下，便将王同五如何到达雾隐山，如何通过考验，如今身份已是墨家游侠一脉的“巨子”等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具体的考验细节和青云寨位置。
　　听到王同五得遇明师、获得传承，庄梦蝶眼中的泪光中透出欣慰的光芒。但当她听到相里神提及“族长观其兵刃，言‘勇绝之剑当配玄铁之鞘’，欲为其重铸藏锋之笛”时，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笛子内壁变化的缘由——同五果然已经用过鱼肠剑，而且被高人看出了剑的来历。
　　她又是心疼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又是为他得遇识剑明师而感到庆幸。
　　当听到“巨子”身份时，她清澈的眸子里绽放出惊人的光彩，仿佛与有荣焉。
　　“他……他成了墨家巨子？”她喃喃道，随即想起最重要的事，“那黄天彪……”
　　相里算抢着道：“说到那黄天彪，可不是个好东西！他带着朝廷的鹰犬，都追到我们雾隐山去了！凶神恶煞地要抓同五兄弟！”
　　相里机补充：“不过被我们略施小计，吓得屁滚尿流，滚下山了！哈哈！”
　　庄梦蝶脸色瞬间煞白。黄天彪果然存心不良，且与官府勾结如此之深！那同五的处境……还有峨眉内部……
　　“我要见他！”她猛地抬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四位前辈，可否带我去见他？他在哪里？我现在就跟你们走！” 多日来的思念、担忧，在此刻化为强烈的冲动。她只想立刻见到他，确认他安好，哪怕只看一眼。
　　相里神却摇了摇头，正色道：“庄姑娘，非是我等不愿。一则，同五小友所在之处颇为隐秘，未经族长允许，我等不便擅自带外人前往。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他语气转为严肃，“黄天彪既然能与都尉府联手搜捕同五，证明他们对你的监视恐怕也从未放松。你若突然失踪，必会打草惊蛇，引得他们全力追查，反而可能暴露同五的藏身之地，将他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庄梦蝶如被冷水浇头，瞬间冷静下来。是啊，自己怎能如此冲动？同五好不容易才获得安全，自己贸然行动，岂不是害了他？
　　她贝齿轻咬下唇，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坚毅：“前辈所言极是，是梦蝶思虑不周。”她深吸一口气，“还请前辈转告同五：我一切安好，勿要为我分心。江湖路远，望他珍重自身，专心前行。我……我会在峨眉，等他。”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带着无尽的嘱托与承诺。
　　顿了顿，她又轻抚紫竹笛，低声道：“也请转告他……鱼肠剑之事，我已明白。望他善用神兵，也……务必小心。”
　　相里神点头：“姑娘深明大义，此话我等必定带到。”
　　庄梦蝶将紫竹笛仔细收好，对着四人郑重一礼：“多谢四位前辈奔波传讯，此恩梦蝶铭记于心。还请前辈们速回，路上小心。”
　　相里四杰还礼，不再多留，悄然退入竹林，消失不见。
　　庄梦蝶独立良久，直到夕阳西下，将竹林染成一片金黄。她抚摸怀中笛子，感受着那真实的存在，多日来笼罩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力量。
　　同五，你既已成为翱翔的鹰，我便不能做拖累你的藤蔓。我会在这里，让自己也变得强大，直到有一天，能与你并肩面对风雨。
　　她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紫阳宫方向走去。有些事，需要和值得信赖的人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