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离山上有神女》云隐叩玉

1、忘离山上有神女

　　一

　　传闻，忘离山上，住着一位世人凡有所求，便无有不应的神女。神女慈悲，无论何种心愿，只要走到她面前，诉与她听，便一定能实现。

　　是以去忘离山的路虽艰阻难行，却常年人迹不断。神女无名，人们为方便供奉，便以山之名称之，称为忘离。

　　事实上，千百年间，无人得见忘离神女。

　　忘离山上林木葱茏，常年毒障弥漫，更有蛇虫猛兽出没，前人的累累枯骨，使得后人只敢在山脚处设一处祭台，如此，亦多有人远赴而来，在祭台处拜一拜，虔诚发愿。自然，也偶有心怀执念者决绝进山，妄图见神女一面，终是枉送性命。

　　所谓，人间遗憾不止，忘离山下香火不断。

　　直至某日，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途经此地，听闻忘离神女的传说，心下好奇，便改道追赴忘离山下，观察了一两日，忍不住向求拜者提出三问。

　　一问，千百年间既无人成功进山见过忘离神女，忘离神女凡有所求无有不应的说法从何而来？二问，既为神女，为何视人命如草芥，以愿为引，害人性命？三问，忘离山上，是否真有这位神女？谁能证实？

　　这三问众人自是答不上。也不敢答。支吾着。

　　那书生见状，俯身捡了个石块，朗声道，“在下猜测，或是山中鬼怪成精，故意散出谣言，引人至此害人性命，骗取香火！今日在下便要为民除害，不教世人再受蒙蔽！”言罢，将手中石块掷向祭台。

　　杯盏破碎花瓶倒，插在花瓶中的粉白花朵沉重的摔在祭台上，又轻盈的散开。水珠飞溅。

　　书生还不罢休，又拿了根木棍打砸起来，那势头，似乎定要敲醒在场的人。

　　见祭台被毁，信徒心中炸起惊雷，愤怒的扑向书生。

　　忘离山上，覆雪的山巅，巨大的白梅树下，一在风雪中仍着绿色轻衫的年轻女子正闭目打坐，雪与落梅花瓣满肩。

　　似是听到了什么嘈杂之音，她眉头微蹙，细长的睫毛颤了颤，抖落了一片雪花，这才慢慢睁开眼来。

　　垂目望去，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顺着向下蜿蜒的山脉，渐次透出苍青重叠的树尖，忘离略一凝神，便见山下之景。

　　她的信众，正扭着一个书生要往山里丢。

　　“我有三问！一问，千百年间既无人成功进山见过忘离神女，忘离神女凡有所求无有不应的说法从何而来？二问，既为神女，为何视人命如草芥，以愿为引，害人性命？三问，忘离山上，是否真有这位神女？谁能证实？”

　　书生的声音响在耳畔。

　　一阵风雪卷着落花来到忘离身边，风雪散尽，一个男子站到忘离身旁，忘离看了他一眼，抬指指向山下虚景里那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书生，“长柳，我要见他。”

　　“见他？”

　　“我要问他为何要砸掉我的祭台。”

　　二

　　书生睁眼，见到忘离的第一眼，愣了片刻后道，“原来忘离山上，真有神女。”

　　“你为何要砸掉我的祭台？”

　　“神女恕罪，小生父亲痴迷修仙之道，蹉跎半生，后才知是为精怪所惑，所求皆空，一时不能接受，精神恍惚，如今已离家数年未归，独留我母亲一人操持家内。小生实怕这些人步我父亲后尘。”

　　书生说着后退两步，拱手致歉，“神女恕罪，是小生鲁莽了。”

　　“你砸了我的祭台，如今既已知我存在，便回去，为我重修祭台。”

　　书生不敢直视忘离，“小生还有一问，神女既为神女，为何要眼看那么多条无辜人命葬送在忘离山下？可合乎神道。”

　　“书生，你怎知他们是无辜的？”

　　忘离轻笑，轻挥袖袍，书生再睁眼，便正正躺在山脚下那个被他砸坏的祭台前。

　　神女的模样神态在书生心中挥之不去，一切又飘忽如梦，直到他看到衣衫上沾到的一片白梅花瓣，伸手抚下，捏在指尖，花瓣触感细腻，若有香气。

　　不是梦。

　　自发前来重修祭台的泥水匠一个转身的功夫，便见脚边多了一人，吓了一跳，待盯清楚模样后大叫道，“哎！快来看！这不是三日前被丢进山里的那个书生吗！他还活着！快来看啊！他还活着！”

　　书生成了千百年间人们所知晓的，唯一一个进了忘离山还活着出来的人。

　　他变得沉默又充满希冀，精神抖擞又时常失神。

　　说来也奇，信众们多少次尝试修筑祭台，皆不能成，直至书生伤好，亲手筑砌。

　　便又传闻，书生见到了神女。

　　书生捡回行囊，却未再远行。他在祭台不远处搭了个草屋，日日洒扫供奉，四时不断，闲时诵读文章，如此年复一年。他越来越沉默，不喜与人言，人们不知他来处，不知他姓名，因着他那段奇遇，便唤他三问书生。

　　三

　　终有一日，三问书生控制不住思念神女之心，借着酒劲跪在祭台前，祈求再见神女一面。

　　并无回应。

　　绝望之下，三问书生呆呆的看向祭台。

　　翌日，祭台被毁，三问书生不知所踪。

　　四

　　忘离山顶终年覆雪，山巅的白梅长开不败，风过花落如雪纷，枝上的花朵却似不会减少般，永簇簇。

　　三问书生端着茶盘，目光温柔的望向坐在白梅树下的神女，只觉心内无比踏实圆满。

　　察觉有人来，忘离转头，看到是书生，眼底有了几分喜悦，抬手向他招了招，“昨日的故事，你还未同我讲完。”

　　书生笑着走近，忘离抬头，目光如山顶覆雪般纯净无染，“后来呢，王母用簪子划了一条河，仙子与那人间郎君，便永不得见了么？”

　　“牛儿再次开口说话，叫那郎君将自己的皮剥下披在身上，如此便可飞上天界寻找仙子，可惜飞上了天，却飞不过那道簪子划成的天河，二人只能隔河相望。”

　　“神女如何看这个故事？”

　　“你又如何看？”

　　忘离笑着问。

　　书生看着那笑愣了很久，回神后方道，“那郎君偷盗仙子衣物，趁人之危要仙子许诺嫁予他为妻，最后还杀了一直陪伴他的老牛，剥皮为具，无德行，无良心，仙子还是同他分开的好。”

　　忘离又笑了，“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天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

　　书生点头，怯怯又大胆的坐到忘离身边。

　　“我未来忘离山时，在天界认得一位擅织云霞的仙子，她日日织云纺霞，自得其乐，直至某日，无意中看到凡间一面容姣好的郎君，便心许此人了，你们凡人叫这，应是叫一见钟情？”忘离偏头看着书生，想从他的反应看自己是否说错。

　　“嗯。”书生红了脸别开头，“是一见钟情。”

　　“这郎君无父无母，又被兄嫂所欺，赶出家门，郎君家中也不算贫困，可惜兄嫂无德，只分了他一头老牛，方被赶出来的那些日子，几乎食不果腹。仙子心疼不忍，暗中点化了那郎君养的牛，这才有了后来，老牛引二人见面的事。可惜老牛引得不是时候，仙子正在河中洗澡，教那郎君的方法也太过蠢直。”

　　“不过，若非仙子有意，岂能被一件衣衫所困。那仙，也就不能称之为仙了。”

　　“后来呢？”书生问。

　　“后来，仙子同这郎君按凡人之礼成婚，又为其生育了一儿一女，过起了所谓有烟火气的日子，如此若许年，某一日忽觉，眼前的日子不如当仙子时自在，不如织云时快乐，便求助自己的母亲如何脱离，于是便有了后来棒打鸳鸯之事。仙子就这般回了仙界，仍旧日日织云。与那郎君再也未见过。”

　　听了忘离的话，书生沉默良久，“那位仙子，岂不是欺骗了书生的感情，也太残忍了些。”

　　“为何残忍？”忘离问。她不懂何为残忍。

　　书生也想到了。若她懂何为残忍，忘离山下便不会白骨累累。

　　“也罢，”虽然她不懂，书生还是宽慰道，“若没有那位仙子，那郎君只怕要饿死，仙子赠了他一场美梦，还留下一双儿女，总也有个慰藉。”

　　“长柳说，他很喜欢凡人，凡人的故事里，事情总是有转圜，总是有好的愿景，便是一人身死，一人殉情，也有化蝶相伴之说，在杜撰的结局里，也总能得到圆满。所以他让我留在忘离山，留在离人间最近的地方，说这样我便不会孤单了。”

　　忘离笑道。

　　“谢谢你，书生，我许久没和除长柳以外的人说过话了。”

　　五

　　从忘离口中，书生得知，她是被一位叫长柳的仙君软禁在此。

　　忘离不懂何为囚禁，只知长柳在忘离山上下了禁制，她永不得离开忘离山。

　　于是书生跪到忘离脚下，“忘离神女，传闻，无论何种心愿，只要走到你面前，诉与你听，便一定能实现，不知此事可否为真？”

　　“自然，长柳说，我是天道之女，身负天道之力，自然什么心愿都能实现。”

　　“神女，我有所求。”

　　“说吧，你是想要成仙，还是想当人皇。”

　　忘离干脆道。

　　书生抬头，眼中映着忘离，“我想要神女自由。”

　　一道金光闪过，忘离山上的禁制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