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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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八，死亡与诀别弥漫在空荡的火化区内，电子屏上的名字冰冷滚动着，那个名字的主人是谁？生前做过什么？无人在意，上千度的火焰一烧，自此烟消云散。
宋意名掖在角落里，他屈起一条腿靠坐在地上，冰凉的瓷砖透过羽绒服刺入骨髓，余光掠过最后一行“阮舟平”三个字时，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阮舟平，他生理学上的父亲，明明只相处了不到一月，明明他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改……那张脸，那张青灰色而耷拉着长舌的脸……宋意名泛起一阵恶心，踉跄爬起身，冲到门外对着花坛干呕。
他倚靠着墙壁胸腔剧烈起伏，抹了把脸，低头压下羽绒服帽檐，一只手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狠狠摩擦。
耳边传来女人尖锐的哭喊。
“他母亲害死了你舅舅！当初你舅舅为了那个女人和家里撕破脸皮……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爸也不会死……”
“妈，”男生声音疲倦，“我爸他罪有应得。”
“住嘴！”女声严厉呵斥，情绪断崖式变化，“都是因为她，我弟弟才……宋意秋，你摸着你的良心问一问，我养了他九年，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那些话，听不清是在悲痛还是在怨恨，在空中回旋，句句扎在宋意名心上。
宋意名忍不住朝那边看去，阮孟婕坐在花坛边，盘起的长发凌乱散落，妆容一塌糊涂，小男孩趴在她膝盖上，试图用拥抱安慰失控的母亲。
视野中晃入一抹白，长狼尾随意半扎着，他走到阮孟婕跟前单膝蹲下，未说几字，突然朝墙这侧望来。宋意名心头一紧，别过头，攥着衣兜离开了火化区。
死亡不会因为人正处团圆而仁慈，火化区外，到处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听得人心里发沉，喘不过气。
宋意名藏在帽子下，低头穿过小道，他盯着碎裂的大理石板,步子越走越大，越走越急。
一枚引路钱飘落脚边，他停下脚步，几乎是同一时刻，手机屏幕攸地亮起。
是阮孟婕发来的消息。
——你走吧。
又隔了几秒。
——这里不需要你了。
“不需要了……”宋意名睫毛一颤，嘴唇无声翕动，眼神一遍又一遍摩过这两句话，指尖发颤。
他早该走了，甚至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家中。生身父亲杀了自己的养父，而被孝道庇护的养子却始终埋怨于养母不给予自己关怀……这太可笑了，可笑到甚至有些可悲。
失去“血缘”束缚后的亲缘关系就像一捧泡沫，经不起风吹，经不起雨打，逐渐被恨意与愧疚取代。
一阵北风刮过，脚边的纸钱贴着地面打了个旋，落在一旁泥泞的土坑里。
宋意名抬起键盘，半晌，敲出一句：“谢谢。”
谢什么？好像要谢的东西有很多，谢她的仁慈，谢她九年的养育之恩，谢她在这种时候能够放自己离开……
殡仪馆建在半山腰上，馆后是半山头的公墓，馆前是半截用水泥铺就的老路，很潦草，道路两侧荆条横生，樟树遮天蔽日，树影间隐约可见几座破败的荒坟。
想要在这个山头打到车，简直是痴心妄想。
宋意名叹了口气，退出打车平台，望一眼阴沉的天色，顶着风沿路下山。
天气很冷，尤其在看到拐角处那座棺椁半裸在外的荒坟时，凉气嗖嗖地从脚底往背上窜。
上山时坐的是灵车，根本没注意到路上还有这么大一拦路关。
宋意名打了个寒噤，杵在坟头半米远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从小就怕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有一次听小伙伴半夜讲女鬼吃人的故事，结果男主人公还没见到女鬼正脸，自己就已经吓尿了。
腿有些发软。
“诶，小子！”
沉稳的嗓音裹着风从四面八方传来，宋意名灵魂一震，拔腿就跑。
阮孟婕闹得不算久。久别重逢的弟弟没几天就在家中自缢，换谁都不好受，纵使宋意秋不满她瞒着自己把宋意名送回昔华区的决定，在这种时刻也只好耐着性子陪她闹。
“休息一会吧，”宋意秋递给阮孟婕一杯热水，“等会舅舅该下葬了。”
阮孟婕接过水杯，没喝，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铁门：“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宋意秋看着她，没说话。
“我早就疯了。”阮孟婕喃喃自语。
“会过去的。”宋意秋说。
“不会过去的……只会越来越糟。”阮孟婕怔怔喝水。
宋意秋叹了口气，站在大厅里寻找那抹身影。
不在。
他低头点开微信，和宋意名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报丧那天。
“我让他走了。”阮孟婕打断他打字的动作。
“走？”宋意秋蹙眉，“他去哪了？”
“他去哪不归我管，”阮孟婕看着他，眼神中俨然不见方才的失态，“算时间应该已经下山了。”
宋意秋按了按突跳的太阳穴，深吸口气，尽力调整情绪：“妈，您要不要看看这里是哪，他胆子小，更何况他现在能……”
“那你能不能可怜一下我？”阮孟婕再次打断他，起身夺过他的手机与其对视，一字一句道，“小秋，别逼我。”
“你……你早说你不是鬼啊……”宋意名坐在三轮车斗里，抓着护栏努力顺气。
两条腿和电动三轮赛跑，若不是在大脑一片空白中回头看一眼，照这样“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的跑法，他现在估计已经和那座荒坟合葬了。
“你也没说你不跳啊。”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坐在驾驶位，经典美式前刺，声音极其成熟，“你刚站的那个位置，之前就有人跳过，我看你站在那浑浑噩噩的，还以为‘见义勇为’奖要颁我手里了。”
已经颓丧成这样了啊，宋意名扯扯嘴角：“那我现在去跳一个？”
“没必要啊。”前刺笑道。
宋意名跟着笑了两声，冷风灌进口腔，呛得他一顿咳嗽。他支起腿，一条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背靠座椅感受着坑洼带来的晃动。
“你住哪啊，这地方不好打车，顺路的话我送你回去。”逆着风，前刺对着后头大喊。
宋意名一愣，是啊，离开那儿自己又能去哪里。
“我记得山下有一个公交车站，我在那边下车就行。”他说。
前刺：“行。”
宋意名：“谢谢。”
“别这么客气，就当交个朋友，我叫周伍。”
“周五？”宋意名疑问。
“啊，”周伍想了想，“单人五。”
“宋意名。”
临余冬天不下雪，风却刮得人生疼，从衣服缝里钻进去，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宋意名往里裹了裹衣服，“去哪”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疯狂纠结，最终选择先回阮舟平那收拾证件和行李。
不管是不是这个点，殡仪馆公交站点的乘客都不会太多。宋意名挑了个后排靠窗位置落座，头侧抵在玻璃上盯着窗外翻滚的落叶发呆。
手机突然震动，他摸亮屏幕，看清信息来源的瞬间，眼眸一颤——“The Best 秋”。
——你要去哪？
宋意名旋即熄屏，但新消息很快又发了进来。
——你落东西了。
——落什么了？
——好好想想。
宋意名蹙眉，把自己所有物件都细细盘算一遍，除去那些带不走的，剩下的都在昔华区那套房子里。
——我不要了，占地方的话就扔掉吧。
界面上方的文字在“The Best 秋”和“对方正在输入”之间来回跳动，大概跳跃了两分钟，对面最终选择沉默。
宋意名退出微信登录，将手机调成静音，这些天微信被一系列信息攻占，除了那些重要的，其余不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一概忽略。
他像一只受到威胁的鸵鸟，将头埋在沙粒中，听不清也看不到，似乎只要这样，周身的灾难都与他无关。
车上开着空调，身体开始变得暖和，过了几分钟甚至有些燥热，车身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摇晃，把浑身的瞌睡都摇了出来。
困。从阮舟平出事那天算起，他已经整整四天未合眼了。
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那夜在月光映照下晃动的身影便会在脑海中疯狂闪烁，消失，逼近，消失……突然贴到脸前！用那对充血外凸的眼球死死盯着你。
“……”
头疼。宋意名揉揉太阳穴，按照这样的精神状态，这颗心脏估计离猝死不远了。
殡仪馆没有直达昔华区的线路，得去终点站转车。
转车的时候，宋意名做出一个临时起意也是蓄谋已久的决定，坐上了与昔华区相反的公交。
他要去见一个人。
临余有三处墓地，外婆住的那块是最早建成的，在北区。
天已然黑沉，松柏影影绰绰，几盏积灰的路灯散发着冷光，幽幽照亮前方的路。
宋意名穿过窄道，怀中抱着一束粉色绣球花。老人家不喜欢白色，更不喜欢菊花，她在世时，院门口的无尽夏总开得艳丽硕大。
“我们石头在外面受到委屈，一定要回家和外婆说，外婆替你做主。”老人家弯腰抹去男孩挂在睫毛上的眼泪，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脸颊，脚边躺着一根细竹鞭。
宋意名将绣球花靠在墓碑上，抬手扯去耷拉在碑底的枯草，蹲下身，用袖子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新年快乐啊外婆，”他细细擦拭着，指尖蹭过名字时，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慌忙垂下头，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再次抬头时眼里噙着笑，喉咙却酸涩发紧，“最近事情太多，年初一都没能来看您，您不要生气啊。”
“小时候，我总怨她不来看我，我现在不怨了……要不您来梦里训我吧，您打一顿，我哭一顿，然后……所有事情就都过去了……”
宋意名轻抚遗照上的脸，老人慈爱的眼神透过相片落在身上，隐忍的情绪终于如藤蔓般刺穿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头抵碑文跪在地上，指节因用力扣住石碑而泛白，肩膀轻颤，到最后无法遏制地剧烈颤动起来。
“外婆……”他又唤了声，声音艰涩，“我没有家了……我……我没有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