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0、第 20 章

　　顾策远几乎是撞开了静心苑虚掩的房门。里面传来的声音让他的心瞬间揪紧——那是宋清漪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调的抗拒：“别…别碰我！拿走！都拿走！”

　　映入眼帘的景象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

　　两个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饰的丫鬟，捧着几件流光溢彩的崭新衣裙和一套精致的银质头面首饰，手足无措地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她们脸上带着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不识抬举”的“恩人”。

　　而宋清漪，则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蜷缩在雕花大床的最角落。她紧紧抱着她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和盾牌。荆钗早已在挣扎中松散，几缕乌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身上的粗布旧衣虽然破旧，却固执地包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盈满了无助的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抗拒着所有试图靠近的陌生气息。

　　“清漪！”顾策远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大步冲过去，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和心疼。

　　听到他的声音，宋清漪空洞的双眼猛地转向门口的方向，泪水瞬间决堤。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扑下来，踉跄着，不管不顾地扑进顾策远张开的怀抱里。她冰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仿佛要汲取最后一点熟悉的安全感。压抑的啜泣声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巨大的恐惧。

　　“别怕…清漪别怕…我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顾策远紧紧环抱住她，大手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声音低哑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着安抚的话语。他能感受到她单薄衣衫下剧烈的心跳，像受惊的鸟儿疯狂撞击着胸膛。他抬起头，看向那两个侍女的眼光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带着属于平淮王世子的凌厉威严：“出去！”

　　两个侍女被他眼神中的寒意慑住，慌忙放下手中的衣物首饰，低头匆匆退了出去，大气也不敢出。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顾策远抱着她，任由她无声地宣泄着恐惧，直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顾策远捧起她的脸，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别怕，没有人会再强迫你了。”他顿了顿，心中已有计较，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小厮立刻应声。

　　“去，把小翠叫来！”顾策远吩咐道。

　　很快，一个穿着二等侍女服饰、约莫十五六岁、长相敦厚、眼神清澈的圆脸小丫鬟小跑着进来。她叫小翠，是顾策远院里从小伺候、为数不多他觉得心思纯净、老实忠厚的丫头。

　　“世子爷。”小翠恭敬地行礼。

　　“小翠，”顾策远扶着宋清漪坐回床边，目光郑重地看着小翠，“从今日起，你不用回我院里了。你的差事，就是寸步不离地照顾好宋姑娘。她的起居饮食、日常所需，都由你负责。记住，要用心，要耐心，要像…像对我一样对她。” 他强调着，“没有宋姑娘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近身打扰，明白吗？”

　　小翠看着世子爷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又看了看坐在床边、紧紧抓着世子衣袖、宛如惊弓之鸟般的盲眼姑娘，立刻明白了这差事的份量。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是！世子爷！小翠明白了！小翠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宋姑娘！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顾策远稍稍松了口气。有小翠在，至少清漪身边有个熟悉可靠的人。

　　他转向宋清漪，声音放得更加柔和：“清漪，这是小翠，以后就让她照顾你，好不好？她人很好，很可靠。” 他引导着宋清漪的手，轻轻碰了碰小翠的手臂。

　　宋清漪指尖微颤，试探性地碰了碰小翠的衣袖。小翠立刻主动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宋清漪的手，声音带着温暖的善意：“宋姑娘，我是小翠，您别怕。”

　　宋清漪感受到小翠手上传来的、不同于刚才那两个侍女的温度和那份朴实的真诚，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轻轻点了点头。

　　顾策远看着两人初步接触还算顺利，心中稍安，但想到接下来的事，又不得不硬起心肠。他握住宋清漪的手，低声道：“清漪，父王和母妃…想见见你，特意安排了晚宴。我们…需要过去一趟。”

　　宋清漪的身体明显又僵硬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抖：“一定…一定要去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恐惧和哀求。仅仅是这静心苑和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要去面对那威严的王爷和目光如刀的王妃？她无法想象。

　　顾策远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何尝不想将她永远护在这方寸之地，隔绝所有风雨？但他更清楚，在这王府里，有些事避无可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和不容置疑的温柔，却也透露出一丝残酷的现实：“清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顿饭…是躲不过的。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强调了“家”字，试图给她一点虚幻的依托，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家”对她而言是何等冰冷。

　　宋清漪沉默了许久，最终，像是认命般，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抓住了顾策远的衣袖。

　　顾策远轻轻抽出手，对小翠道：“小翠，帮宋姑娘…梳洗一下，换身衣服。” 他指了指侍女们留下的那堆华服美饰，补充道，“尽量简单些，舒服些。不用太复杂。”

　　“是，世子爷。”小翠应声，然后转向宋清漪，声音轻柔得像哄孩子，“宋姑娘，让小翠帮您梳洗一下好不好？咱们就换身干净的衣裳，很快的，我保证轻轻的。”

　　顾策远深深地看了宋清漪一眼，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尽管她看不见，然后起身，退到了外间等候。他靠在门框上，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小翠刻意放轻的声音和偶尔低柔的安抚话语，心中焦虑与期待交织。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内室的门轻轻打开。小翠搀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顾策远下意识地抬眸望去，只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褪去了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换上王妃送来的云霞色软烟罗长裙。虽然只是略施薄粉小翠大概只在她脸上扑了点粉，点了些唇脂，但那份天然去雕饰的清丽，在精致的衣料衬托下，竟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乌发被小翠灵巧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颈侧，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脆弱感。她依旧紧握着那根竹杖，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份因失明而生的茫然与纯真，混合着华服带来的、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娇艳，形成一种极其矛盾又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她像一朵被强行从幽谷移栽到金玉盆中的空谷幽兰，带着山野的灵秀，却困在世俗的华丽牢笼里，美得脆弱，美得令人心碎，也美得…让顾策远瞬间失魂落魄。

　　他见过她在山间采药时的坚韧，见过她在屠村夜里的绝望，见过她在自己怀中的颤抖…却从未想过，洗去尘埃，稍加点缀，她竟能如此…摄人心魄。

　　“顾远？”宋清漪等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动静，有些不安地朝着他大概的方向轻声唤道，“怎么了？”

　　顾策远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顾策远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绪，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扶着竹杖的手肘，低声道：“别怕，跟着我。”

　　两人并肩，一步一步，走出了静心苑。

　　华服包裹着颤抖的灵魂，竹杖点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击在命运的门扉上。他们正一步步走向的，不是温馨的家宴，而是王府权力场的第一道审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