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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村酿的土酒带着山野的辛辣,滚过喉咙,烧起一团暖烘烘的火。

      顾策远被几个粗豪的猎户围着,一碗接一碗,推辞不得。篝火映着一张张被酒气和火光熏得通红的脸,笑声震得茅草屋顶簌簌落灰。那些白日里利落分解野猪的刀法,指点铁匠的见识,都成了下酒的好佐料。乡野的豪情如同这烈酒,淳朴得烫人。

      “顾小哥!好汉子!再来一碗!”

      他推拒着,胸口的旧伤在酒力下隐隐闷痛,肩头也像坠了铅。趁着众人哄闹,寻了个由头,脚步虚浮地踏出了那喧腾的屋子。

      夜风带着凉意,猛地灌入肺腑,吹散了些许燥热。月光清冷,洒在寂静的村路上。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空旷。

      刚转过一个柴垛,便听见前方矮墙下传来压低的呼喝声。

      “嘿!哈!”

      借着月光,只见阿宝和四五个半大孩子,正扎着歪歪扭扭的马步,小拳头挥得有模有样,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呼喝着。

      顾策远酒意未散,胸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属于军营和战场的豪气,被孩子们笨拙却认真的拳脚勾了起来。他靠在柴垛上,忍不住轻笑出声:“下盘不稳,拳头太散!”
      孩子们一惊,回头看见是他,眼睛顿时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顾大哥!”阿宝兴奋地跑过来,“你教我们吧!”

      其他孩子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满是崇拜。

      “好!”顾策远被这纯粹的渴望点燃,酒意混着豪情直冲头顶。他走到空地中央,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依旧带着伤后清瘦的轮廓。

      “看好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军阵的肃杀之气。

      他沉腰坐马,起手一个最基础的冲拳。动作不快,却带着千锤百炼的筋骨之力,拳风破开微凉的夜气,发出沉闷的“呼”声。孩子们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腰要稳,力从地起!”

      他变换步法,身形转动,演示着简单的格挡与进击。酒意和久违的畅快在血液里奔流,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桎梏。动作渐渐放开,一招一式愈发凌厉迅捷,仿佛回到了演武场上,回到了金戈铁马之前!

      “嘿!”

      他猛地一个旋身回踢,动作大开大合,带着破空之声!这一下,牵动的不只是肌肉筋骨,更是左肩胛骨深处那处被毒箭洞穿、刚刚愈合不久的旧伤!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撕裂般的痛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左肩,又沿着血脉窜向四肢百骸!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右拳撑地,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欢呼声戛然而止,小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围着他不知所措。

      “阿宝!”

      一个清泠、却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如同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骤然划破了夜的寂静!

      顾策远忍着剧痛,艰难地抬头。

      月光下,宋清漪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她依旧一身素白,身影在清辉里显得格外单薄,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那张空茫绝美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她微微侧首,“望”着阿宝声音的方向,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沉重的威压: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

      孩子们从未见过宋姐姐如此模样,平日里她总是沉静如水的。此刻那声音里的寒意,让他们齐齐打了个哆嗦。阿宝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朝着顾策远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快走”的口型,一群孩子如同受惊的雀鸟,呼啦一下全跑得没了影。

      宋清漪没有再说话。她甚至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的顾策远,仿佛他只是路旁的一块顽石。她倏然转身,白色的衣袂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快步朝着医馆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平日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那冰冷的背影,那毫不掩饰的怒意,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顾策远被酒意和剧痛烧灼的头顶!剩下的一半酒劲瞬间化作冷汗,沿着脊背涔涔而下。他强撑着剧痛,踉跄着站起身,顾不得拍去膝盖上的泥土,紧紧跟了上去。

      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沉默地移动在寂静的村路上。只有顾策远粗重压抑的喘息,和他因忍痛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推开医馆虚掩的柴门,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缝隙漏下几缕。宋清漪径直走到桌边,摸索着点燃了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映着她苍白而紧绷的侧脸。

      顾策远跟了进来,反手掩上门,局促地站在门口阴影里,肩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他却不敢发出半点呻吟。

      宋清漪背对着他,站在油灯旁,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微微晃动的巨大影子。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寂。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让顾策远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对上她“望”来的方向。那双空茫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蕴藏着两团冰冷的火焰。

      “一个人的命,”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的清泠无波,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顾策远的耳膜,“是父母给的!来到这世上,不容易!”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情绪远未平复。

      “都应该珍惜!”她加重了语气,空茫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个沉重的所在,“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都不爱惜,挥霍无度,不加克制,不知轻重……”

      她顿了顿,那冰冷的、带着穿透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后的宣判:
      “出了事,神仙也难救!”

      话音落下,小小的茅屋里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顾策远僵在原地。肩头的剧痛似乎都在这冰冷的斥责下暂时麻木了。他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白的唇,看着她紧蹙的眉心,看着她空茫眼眸深处那难以言喻的……痛心?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浓浓的愧疚,猛地冲垮了他心头的堤防。原来…原来她的怒意,她的冰冷,并非嫌弃,而是…

      “我…我没事!真的!”他急切地开口,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有些变调,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按左肩,又猛地停住,仿佛怕动作大了又惹她不快,“刚才那下只是…只是扭了一下筋!不碍事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宋姑娘…你…你别担心?”

      “我才没有担心!”

      几乎是顾策远话音落下的瞬间,宋清漪清泠的声音便斩钉截铁地响起,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否认。

      说完,她仿佛被自己这过于激烈的反应惊扰,又像是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猛地转身,不再给顾策远任何说话的机会,快步走向屋内隔开的里间门帘。

      白色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蝶,迅速没入那布帘之后。

      “砰。”

      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关门声,从里间传来。

      将那昏黄的灯火,那沉重的斥责,那猝不及防的否认,以及顾策远怔忡的身影,都隔绝在了外面。

      小小的堂屋,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而混乱的心跳,在无边的寂静里,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敲打着。肩头的剧痛,此刻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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