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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初雪(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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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街上人挤人的时分热闹,灯市如昼,摩肩接踵。卫正时不时回头看看沃儿在不在,每当这种时刻,沃儿就格外高兴,脸颊红扑扑的。
卫正一看到捏面人的,就有点挪不开步,回头喊道:“沃儿,过来这边,哥给你买几个面人,说要什么……”
人头攒动,卫正的道袍上空荡荡的,沃儿不知去向。
卫正被人群推着接连朝前几步,好不容易站定,正好在面人摊子前,干脆掏银子先买面人。
捏了三个仙女,红、蓝、紫的三个婀娜仙女很快在老板的手中成形,又挑了个豹纹铁皮裙的猴子,卫正晃了晃那面人,朝老板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啊,猴精啊,厉害着呢,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怕他,还把王母娘娘的更年期都气了出来。”
“……”果然无论到了哪儿,对推翻天庭的意淫都是一样的。
卫正握着三个面人,回头还不见沃儿的身影,就边走边喊道:“沃儿妹妹,你在哪儿啊?呼叫沃儿小妹,你卫大哥要去吃好吃的啦,麻辣烫嘞,在哪儿啊这是……”
街面上骤然爆出一阵欢呼,卫正注意到人都在往西面涌动,干脆采取不抵抗原则,由得众人将他朝人群中心推去。
卫正挤到人群中心,是个圆圈,再往内就不行了,他退开一步,震天响的铜锣声,人群喧闹,有人把铜盘子拿到卫正面前来,他随手打发一锭碎银子,终于看到沃儿。
沃儿却没看见他。她好奇地大睁着眼看中间的人表演,那人穿着川剧里的戏袍,画着一张大白脸,正对着火把喷火,一口仙气,火蛇伸出,惊得众人一径大呼。沃儿看得入神,卫正连喊两声她都没听到。
接着那白脸人弃了火把,骤然将头上布巾散下,满背青丝披散,黑色带花的外袍也被他随手反抛下,一身青衣,他仰面,痴痴望月,双手仿佛捧起什么要献祭一般。
戏班子吹吹打打,二胡声哀婉无比,卫正反正也看不懂。
他挤出人群,朝沃儿身边挪动,好不容易挤到她旁边,沃儿专心致志地在看表演。
卫正突将一只面人摆在她眼前晃了晃,沃儿一巴掌把面人拍在地上。
卫正一愣。
沃儿也是一愣,揉了揉眼睛,落在地上的仙女断成两截。
沃儿赶紧捡起来,抱歉道:“卫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看戏看得入迷……”
卫正本来有点猝不及防的失落,见她不停道歉,也没脾气了,只得把另外一个仙女给她,沃儿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卫大哥,你没生气吧?我很喜欢这个……”
沃儿高兴得有点勉□□正也不是要讨人欢心的人,只是随手买了这个。于是揉揉沃儿的头顶,劝慰道:“真没生气,还看戏吗?不看了咱们就去吃点东西……”
“再看会儿行吗?”
沃儿一脸可怜兮兮的,卫正只得点头。他倒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虚空里与画脸谱的人对上一眼,那人的脸谱画得格外奇怪,整张脸涂白,连同眉毛,这么看过来,白脸孔上一对黑瞳孔,还有点吓人。
视线很快分开,沃儿歪着头看得很认真。
卫正四处看了看,大家都看得很认真,还有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一个劲拍掌叫好。卫正是看不来……无所谓地看一眼面人,打算把孙悟空给乐问,自己就不要了。
看完表演,卫正带着沃儿去吃东西,外焦里嫩的鸡肉撕成条浸在菌菇煲中,卫正还点了酒酿汤圆,一甜一咸,吃得怪异。
沃儿对吃没什么兴趣,盯着面人,怔忪发呆。
“怎么?不好吃?”如果带来的是乐问,一定会两眼放光,要不怎么说吃货的世界简单。卫正心想,一边替沃儿撕鸡肉,把热汤推到她眼前。
沃儿半天没答,卫正又问:“怎么心神不定的,有心事?给大哥说说,大哥给你解决。”
沃儿这才回神,把面人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没有,刚才那个戏子,好美啊。”
“美吗?”卫正咀嚼鸡丝,“他好像没露脸吧?”
“身段轻盈,舞姿曼妙,是个男人。”
“又喜欢上了?”卫正打趣道,“小女孩家家的才成天脑子里想着谈恋爱。”
“……不是喜欢,就是觉得很美。爱美之心,妖也有啊。”沃儿叹道,心不在焉地吃东西,心里还在想那个折腰摘月的男人。
回到客栈,卫正让沃儿给汤圆拿宵夜去,自己拿着荷叶鸡和热腾腾的桂花蒸糕去找乐问。
乐问正在打坐,让他把东西放在桌上。
卫正坐了会儿,自己忍不住吃了半只鸡,等乐问起来,只能巴巴看着她吃。
“出去逛了?”乐问边吃边问。
“嗯,来叫过你,你没反应,就带沃儿去了。”
乐问的手顿了顿,“哦。怎么不带汤姑娘去?”
“她没兴趣。”卫正摆摆手,在他眼里汤圆是会吸人精气的女妖,而沃儿不同,人畜无害。
“你这叫差别待遇。”
被一眼看破的卫正挠了挠头:“不能怪我,毕竟我是人。”
“刚才我出去过,这个镇子里不寻常,不用问你朋友了。镇子里有一只很厉害的妖,我们得在这里住下来。”乐问将鸡骨头一并嚼碎吞了下去。
“……”卫正指了指她的嘴。
“怎么?”
“你吃鸡不吐骨头吗?”
乐问嘴角略翘:“我吃人吃妖都不吐骨头,何况是鸡?”
卫正张口结舌。
“逗你的……”乐问莞尔,“刚才忘记了。”
卫正无言,看见乐问嘴角沾着油,顺手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乐问吃完鸡又吃蒸糕,最后留了半块给卫正,一边回味鸡肉一边说:“这镇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吗?”
“还行。”卫正想了想:“有一条街上全是小吃,明天带你去吃。”
“好。”乐问眉宇间有些疲惫。
“累了?是不是伤没好全?你先去睡吧,我吃完就回屋里去。”卫正关心道。
乐问摇摇头,按着手臂,神情淡淡的:“这咒文跟着我也不是一两天,没什么,只是最近总做梦,梦见许多往事,耗损精神。”
“我怎么就没梦见过。”卫正每天睡得非常舒服,“以前卖保险太累,每天回去一沾床就能不省人事,从来不做梦。”
“卖保险?”乐问想起第一次见卫正,“我刚见到你那天,你就是在卖保险吗?”
“算是,不过那天一份都没卖出去。”
乐问看着卫正不说话,不片刻,东西吃完,卫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朝乐问说:“睡吧。”
他起来把屋子收拾了下,行李归位,下楼找小二打热水来,自觉地替乐问擦脸擦手,将她的鞋袜脱去,那双脚又白又小,卫正握在手心里,手止不住有点发抖。
“想起抑郁症的夫人了?”
卫正吓得差点把乐问的脚丢开,她一直闭着眼,他以为她睡着了。
温热的帕子轻轻擦着乐问的脚背,她脚掌里也没有凡人的茧子,整只脚摸上去就像一只温软的玉雕。
卫正心驰神摇,不敢多摸,替她套上袜子。
“没有,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睡着就不伺候我了。”乐问了然道。
“岂敢,没睡着更要伺候,还等着你教我本事呢。”卫正讨好道,替乐问理好被子。
乐问看着他动作,在卫正要离开之前,说了两个字:“骨奶。”
“……”卫正抓狂地想到自己和相杨讨论骨奶之发明,这么色气满满的一个词竟然是晚安的缩写,最后以相杨揍了卫正一顿,两个人又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回到屋里,累了一天的卫正也打算洗洗睡了,他把道袍换下来洗干净,晒在窗户口。翻开包袱,乐问的黑袍还在他的包袱里,她现在穿的是从和汝庄带出来的,抑郁症送他们的衣袍。
黑袍上的光泽似乎比穿在她身上时弱些,卫正移开手指,打开公文包,摸出来一包速溶咖啡,下楼去找小二要开水。
他在公文包边际找到个记事簿,还是三天前的事情,此后那个记事簿一直被卫正小心翼翼地放在公文包内侧的一个小包里。他把在古代遇到的一部分事情写在上面,包括每只妖怪的名字。只有谢锦亭,是没名字的。
卫正写了两句:乐问学会了使用“骨奶”,才刚到的镇子上可能有我要找的第三颗内丹,等和师兄通过话才能确定。
这时候卫正的眼角余光瞥到躺在桌上的耳麦上信号灯似乎闪了闪,他第一次接到简清吾主动发来的信号。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简清吾开朗的声音传出。
“正要睡,算出来了?”
“嗯,下一个目的地离和汝庄非常近,官道东行三十公里,一个叫做云曲镇的地方,是什么妖算不出,但是它很厉害,跟吃的有关系。”
卫正嘴角抽搐:“今天是元宵喜乐会?这是让我猜灯谜吗?”
“不是……你知道算卦这种事,时准时不准。自从你的好机油住过来,我的运气都用在和他斗智斗勇上了,你不知道,上次他们学院中秋庆祝,我在厕所里抽了支烟,我不过在厕所里抽了支烟,他把我拎出去让我站在研究生楼的走廊里吹着冷风看他脸色吸了两个小时二手烟。他站在我面前,抽老子的烟,还把老子一整包软中华抽光了,我就抽了一支!最后他把空壳子扔在我脸上,对我无情地说了句话,你猜是什么?”
“关爱生命,远离香烟。”卫正道。
“吸烟有害健康。”简清吾简直要炸了:“当时里面散场,一个个出来的研究生学姐学妹本来看见我眼神都有点那种,看见帅哥的春心荡漾,结果我一搭讪她们就立刻避而不及地跑远了。我一闻,好家伙,浑身都是烟味,晚上回去洗了两个小时还有烟味。”
卫正几乎能想见简清吾回去想找相杨算账,结果相杨拉上兜帽一副生人勿近否则咬死的样子。他没什么同情心地安慰道:“也是为你好嘛。”
“滚滚滚。就这样,我要进去了,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来抽烟,那个变态不让我在屋里抽。这么冷的天也忍心赶我出来抽!”
卫正收了耳麦,觉得有点想家了,毕竟出来这么久还没给家里挂过电话,下次和简清吾通话让他也给爸妈接过去。
翌日一大早,整座镇子都笼罩在鞭炮声里,卫正倦眼惺忪地推窗一看,外头街面上许多人家都挂着鞭炮在放。
下楼一问,掌柜的说他们有初雪天放鞭炮的习惯。
一下雪,原本带的衣服就不够穿了,卫正又去布庄里做了两身成衣,虽然知道妖怪不像人怕冷,还是买了四件棉大褂回来。
中午时分,卫正在廊下碰到汤圆,她打着哈欠,恹恹地站在廊下,摸了摸胳膊,白蝴蝶没精神地趴在她肩膀上,也不到处飞了。
“冷吗?”
汤圆点点头,“就冬天了。我最讨厌冬天。”
蝴蝶讨厌冬天可以理解,卫正还没把衣服拿给她,便让她在廊下等会儿,不料汤圆跟在他身后进了屋,抓起桌上两个面人看了会儿道:“怎么?要送给美貌无双的汤姑娘一个吗?”
卫正回头瞟了眼,将棉大褂叠好,并其中的紫色仙女面人给她:“昨晚上逛夜市买的。”
汤圆随手接过,出门时挥了挥手:“谢了。”
还剩下个悟空,卫正看了会儿,又不想给乐问了。她应该不稀罕。一想今天还没见到她,便去隔壁房找她,刚走出屋子,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喊——
“卫正。”
他低头一看,乐问袖手站在院子里,白发与满地的白雪融汇,她的面庞晶莹剔透宛然如月。自从认定乐问是女的之后,卫正觉得她的面目越发像是个妹子了。
走下楼发现东面有间屋子门口围着很多人,乐问伫立着遥望,没有立刻过去。
“好像出什么事了。”
卫正正要上前,乐问拉住他,摇摇头:“官府的人来了,待会儿肯定会有衙卫把人带出来,仵作也会来,先看看怎么回事。”
“嗯。”卫正看她的手一直笼在袖子里,随口问:“你冷吗?”
乐问摇了摇头:“我会御寒之道。”
卫正肚子里腹诽,到底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乐问看他脸色不对,多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给你买了棉大褂,既然你用不上……”
“给我。”乐问摊出手。
卫正无语:“怎么可能带在身上。”
“那待会儿上去给我。”乐问转过脸去,眉目清冷,但嘴角浅浅弯着。
卫正觉得受了鼓舞般心头有一簇暗搓搓的火苗,轻悄悄伸手过去,将乐问垂着的一只手抓过来,轻轻地握在手里。
好在乐问没有抽回去,不然卫正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眼前众人围拥着,天降着雪,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步,却好像只有握在手里,这一步才不是天堑,而是咫尺。
没一会儿里面的人大叫让开,将死者抬出来。
死人还很新鲜,脸上没有出现尸斑,老板说是昨晚入住的,仵作简单翻看了一下,让一边跟着的像助手般的小童记载,“死亡时间在四更到五更之间,全身没有明显伤口。带回去解剖之后再说。”
小童老老实实记。
仵作好像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去皱眉看他写的,扯过来划掉一句,戳着小童的脑门道:“下次这句话就不要写进去。”
小童摸着脑袋应了,把本子揣进布包里,跟着他师傅屁颠颠儿地跟在衙门人最末走出客栈。
看热闹的住客们纷纷散开,当场就有人要退房。卫正他们四个坐在堂子里吃饭,倒是奇怪:“这种凡人的事情你也管?”
话是对乐问问的,沃儿一直走神,忽然回过神来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卫正怕吓着她,就说没事。
乐问只吃饭,不说话,沃儿讨了个没趣,心里揣着什么事般地也闷着脑袋吃饭,一顿饭吃得四人无话,冬天来了,汤圆也不想调戏谁。
吃完饭各自上楼,卫正站在楼下问老板话:“掌柜的,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啊,腊月还没到底就下雪了。”
“我们这儿年年如此,叫云曲镇,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下雪,去年还要早,让我看看。”
老板翻出一本老黄历,看了会儿说:“去年十二月初七就下第一场雪啦。”
卫正也不意外,昨晚听简清吾的叙述,他就猜到大概误打误撞走对了方向。又压低声音问掌柜的:“今天早上死那人……怎么回事?”
老板瞥他一眼,没说话。
卫正冲老板抛了个媚眼:“我们四个人,住四间房呢,还要住好一阵,坚决发誓不退房。”
老板还是不说话。
卫正丢出二百两银票拍在柜台上:“定金。”
老板抬头看他一眼,“老头子我从来不爱财,开个酒楼只是为了一家老小吃饭罢了。”
银票被老板塞进抽屉里。
“这么说吧,那个人是倒霉,我们这儿,每年初雪时节,都会死人。他的尸体没有被凶手带走,还会再死人。”
“不是有衙门口的人来过了吗?一直没抓到凶手?”卫正好奇道。
“抓是抓到了,但抓了年年又还有。而且……”老板左右看看,声音压得很低,“尤其是你这种长得俊的小生,别管道士和尚还是书生,全看一张脸。你还是出入小心些吧,定金不退,若是想换个地方住,喏,出了门右转走到底,还有一家,是那个衙门捕头的亲戚开的,保险。”
卫正心疼地看着抽屉缝里露出来的银票一角。
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将抽屉退开些,把银票仔细塞进去。
“……钱都给了,老板,你们灶房在哪儿?”
“进门左转,再右转,走到底。”
卫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他回楼上,刚走出楼梯就碰见乐问,乐问看着他一张涂满锅底灰的脸……转身什么都没说的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