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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枣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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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那两扇包着铜皮的红漆大门“吱呀”一声碾过青石板时,蜷在老枣树根盘里的少女,被饿意啃噬得只剩半口气。
虬结的树根像老龙的爪,托着她单薄的身子。昨夜的雨丝又冷又密,把她一身破单衣淋得透湿,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她瘦骨嶙峋。
几颗去岁残存、早已风干发皱的枣子被风摇落,砸在少女沾满泥污的头发和肩头,她也无力抬手拂去。
两个何府的粗使婆子拎着涮马桶的木桶踏出门槛,一眼瞥见了这团污秽。
“哪儿来的小叫花子?挡在何府门口算怎么回事?晦气不晦气?”
“瞧这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儿,快拖去后巷,别污了这块宝地儿。”
斥骂声尖利刺耳。少女把身子缩地更紧,预备承受被拖拽扔开的疼痛。
不料,预想中的粗暴并没落下来,倒听见一道清润的声音,裹着雨气漫过来:“何事喧嚣?”
婆子们的声音霎时矮了八度,软得能掐出蜜:“哎哟,惊扰少爷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个饿昏的小丫头,挡着路了,这就来弄走……”
那脚步声却朝她来了。
一片阴影罩下来,挡住了斜飘的雨丝。少女费力掀开眼,睫毛上的水珠滚进眼里,涩得她眯了半天,才看清那身月白长衫。
少年蹲在她面前,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却锁着一股散不去的郁气。
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可他看她的眼神太怪了。
透过她的皮囊,灼穿她的骨头,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痴迷里裹着痛楚。
他就这样看着,连雨丝沾湿了额前的发,也浑然不觉。
良久,才听见他极轻地、梦呓般地喃喃:“这眉眼的走势……这倔劲儿……真像她从前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黏在她额上的湿发。
动作很温柔,枣花下意识地想躲,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带进去吧,”少年站起身,长衫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洼,“收拾干净,换身像样衣物,可别亏待了。”
“少爷,这……来历不明的……”婆子有些迟疑。
“照我说的做。”
翌日,她便被引到了少爷何诚的书房。
书房轩敞,少女被满架线装书和几册烫金字的洋文书惊得屏住了气。屋里的空气氤氲着陈墨、新纸味,还有另一种清香。后来何诚告诉她,这是洋胰子味。
何诚让她站在书案前,又用那种专注得出奇的眼神看了她半晌,然后才递给她一支沉甸甸的紫毫笔。
“认得字么?”
少女摇头。
“想学么?”
少女咬着唇,点了点头。
何诚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甚是满意。他绕到她身后,虚虚地环拢,温热的胸膛几乎贴上她瘦削的背脊,右手覆住她握笔的小手,清冽的气息将少女包裹。
她浑身僵直,心跳撞得胸腔发痛,连呼吸都忘了。
“腕子虚悬,力透指尖……”他的声音低低地挂在她耳边,“先写你的名。你既是在枣树下捡的……那便叫枣花吧。”
他带着她,一笔一划。枣花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点。她吓得一缩,他却难得地没有不耐烦,只是抽掉污了的纸,重又铺上一张:“无妨,初学皆如此。再来。”
自此,教枣花习字成了何诚每日雷打不动的课业。
他耐心得出奇,笔墨纸砚皆选上品,甚至还会耐心纠正她乡音浓重的官话。
写得好时,他会赏她一块甜得齁人的西洋糖,或者一小盒闻起来香喷喷的雪花膏。
只不过,何诚时而会看着她临摹的字出神,喃喃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当年,也临过这本帖,手腕都没你这么稳……”
枣花的脸悄悄红了,心里像是灌满了蜜。
她开始期待每天的这段时光,期待看到他清俊的侧脸,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她学得越发卖力,只为了他一句淡淡的夸奖,哪怕一个偶尔流露的、分明透过她在凝视别处的眼神,她也能暗自欢喜好久。
何诚兴致佳时,不止于笔墨。
他会在手里把玩着西洋来的银怀表,教她念“德先生”、“赛先生”。
在阳光好的午后,他会让她坐在廊下,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玩意,或是一把柄上雕着繁复花纹的银簪子,或者是一盒色彩鲜艳得吓人的西洋画粉,亲自给她绾发,或者为她描眉。
簪尖擦过头皮,笔尖扫过眉骨,他靠得那样近,枣花能闻到他衣领上的皂角香,看清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浅影。
她的心慌慌的,乱乱的,涨足了甜。
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从最初的鄙夷不屑,变成了带着点探究和小心翼翼的议论。
“瞧见没,少爷又给她描样子了……”
“真是野雀飞上枝头了,一个捡来的野丫头……”
“嘘——小声点!没见少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吃的用的,都快赶上……”
“快赶上谁?那位……?”
“啧,可别提了……造孽啊……如今这副样子……少爷心里苦,找个眉眼像的慰藉慰藉罢了……”
“……”
“影子”、“替身”之类的碎语,无孔不入地钻入枣花耳中,刺得她心口微微抽紧。
可她旋即便甩开这点不适。
影子又如何?替身又能怎样?枣花舔着嘴角的糖渣想。
少爷对她好,这可是真的。
他教她识字,给她簪戴,对她笑。
这就够了。
她一天比一天更沉迷于这种好,如久旱的瘠土,贪婪吮吸着这点滴甘霖,不愿去想水源是否浑浊。
朦胧的感激和依赖酿成了汹涌的情愫。
她看着他时,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恨不得把前十几年缺失的暖意,全都投射到了这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