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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返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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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大侠回来啦,尚大侠回来啦!”孩童们赤着脚丫,穿梭在大街小巷散播着这个消息。
春日桃花开,江水暖,万物兴,踏着落英遍布的石板路,迎着三月春风,尚怜殷实在是给自己挑了个回乡的好时节。
做生意的商人拉下了铺面,在家缝补衣服的女人们也都全部涌到街道上,他们伸长脖子望着、盼着、期待着一睹大侠风姿。
这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尚怜殷?
十五岁一道流云剑连破七人,护卫一方侠名初显;十八岁于水难中独守危桥,排除万难救无数性命;二十岁登天霄峰,拜入老祖门下,却不知为何,一年后告别宗门,来到这个平平无奇的依水小镇安定下来。
即使为人低调,尚怜殷的美名还是如同穿堂风般刮过大街小巷,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开始为自己和这样的大侠同乡而感到自豪,即使是从未亲眼见过尚怜殷的稚子也从家母家父口中听过她的大名,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路尽头的那抹身影。
来人身穿黑色短打,带笠帽,腰间一把宝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霞云客”。
她的步子又快又轻,几乎是一瞬就到了众人跟前,所有人都看见女人沾着草籽和泥点的鞋袜,显然是风尘仆仆,可她眉眼间却全是快活的笑意,明亮的眼眸灿若高阳。
五年不见,最初的一点畏惧和疏离被着目光融化,众人簇拥而上,夹道欢迎。
尚怜殷的怀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个小孩,她笑着哄着,没一会儿孩子被抱走,又换了另一家的,她只好把哄孩子的话再说一遍,温柔的笑意丝毫不减。
抱完所有孩子,女人们又围了上来,送荷包,送手帕,送香囊,直到尚怜殷的腰间再也挂不下。
继续没走几步,昔日的旧友簇拥而至,他们一边抹眼泪一边责怪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完了又笑着向她求证起这些年听到的传言,什么单枪匹马血洗魔教,义正严辞拒绝皇恩,呕心沥血赈灾济贫…
虽有些夸张成分在,但大多属实。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女人们伸长了脖子,顶着友人们渴求的目光,尚怜殷知道此番若不满足众人的好奇心怕是无法脱身,只好耐心的把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来。
于是全镇老少都聚集在镇上最大的酒馆里。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时不时为她所描述的场景发出一阵阵惊呼或是倒吸凉气,到了饭点也不用操心,当地豪绅包下酒楼,好吃好喝地招待,一时间热闹非凡,堪称春节盛会。
尚怜殷就这么讲了三天三夜,百姓们终于撑不下去昏昏睡去,却还惦记着叫她等他们醒了继续讲。
她哭笑不得地答应了,施展轻功绕开睡得横七竖八的众人,往那个记忆深处的小柴屋走去。
自小习武,剑走江湖,尚怜殷从未忘记过师傅的嘱托,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端的是博爱无疆的君子之道,怀的是无怨无悔的侠者之心。
可要说她在这世上最对不起谁,必定是江玄桉了…
“玄桉,允昭,卿卿…”
尚怜殷将这几个词含在舌尖,无意识地喃喃。
思念了千百个日夜的容颜已经模糊,胸口蕴意的爱意却分毫不减,此刻还带上一丝愧意。
江玄桉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习的是琴书雅趣,识的是金石真味,食单录八珍,衣桁列九霞,如同被束在高阁之上精心饲养的人偶,一双玉般温润的眸子从未见过人间疾苦…
和江湖中长大的尚怜殷可谓毫不相及。
也许正是因为毫不相及,如同看新戏的心态,尚怜殷对这位贵公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尤记那日初见,玄桉身穿素锦扮观音,远远看去,端坐在神撵之上的少年眉目清雅,额心赤红一点,墨发如瀑,睫影垂霜,雌雄莫辨。
鹤鸣九皋般清越脱俗的气度,又如玉山将倾的绝世风姿,即便是见过世面的尚怜殷,也不由得呼吸一滞,年轻的心脏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跳动起来。
她心思单纯,从未贪想过揽明月入怀,只是喜欢一个人便想方设法地去接近。
可惜江玄桉似乎并不喜欢她。
明明少年习惯了掷果盈车,偏偏把尚怜殷掷的那个果、抛的那束花翻出来,板着脸还给她。
明明送他荷包香囊的女子数不胜数,唯独尚怜殷被少年拐弯抹角地骂作“流氓”。
明明他为人宽和,相识之人皆与他以字相称,却不许她唤他“允昭”。
后来尚怜殷为了与他常相见,屈尊做了江府的一个小侍卫,江玄桉似乎被气惨了,向来白润如脂玉的脸颊涨得通红,一把关上门不愿见她。
尚怜殷读不懂少年情窦初开的惊慌,看不透口是心非下的青□□意,只是觉得暖不热一颗心,分外挫败。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离开,日后也好相见。
于是尚怜殷辞去侍卫一职,和管家告辞,却不想身后追出一人。
她满怀期待地回首,来人却是她的同僚阿满,他们关系不错,阿满追来是为她践行。
友人相送,心中郁闷消散几分,却腾起一抹淡淡的失落,她假装没有察觉。
尚怜殷武功高强又超然物外,胸中没有对男女大防的忌惮,毫无芥蒂地带阿满回到自己的住处,买了酒肉打算畅聊一宿。
几杯下肚,窗外更夫已路过了三回,街道上空无一人,只余零星灯火。
她以为阿满喝醉了才红着脸,却不知道自己也曾无意间挑动他人心弦。
“怜殷…我可以叫你怜殷吗?”阿满怯懦地问道。
“当然可以。”她撑着脸,眼中已有五分醉意。
“怜殷…”他又唤了一声,语气带着一抹缱绻。
“怎么了?”
心中触动,少年忽然伸手,想要抚去粘在她唇边的一缕发丝,尚怜殷下意识躲避。
“别动…”他以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道。
尚怜殷真的乖乖听话了,阿满却依旧没能如意,因为破烂的小柴门被人一脚踹开,站在门外那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不是江玄桉还能是谁?
一眼望去公子如玉,阿满觉得自己输了,他缩回手垂下头,恨不得裹成一个球滚出这间小柴屋,先走的却是江玄桉。
尚怜殷还呆呆地眨着眼,良久才扭头问阿满:“刚刚踹门的那是…江玄桉?”
不怪她迟疑,江玄桉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少年出现在这破旧的草屋中,就像是珍珠掉进泥潭,格格不入,却又能引起人内心深处的贪婪欲念。
“是公子…”
阿满眼看对面人的神色逐渐清明,心中苦涩,勉强地牵出一个笑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尚怜殷已经消失在眼前。
江玄桉没有武功傍身,又存心赌气地拒绝了府中车马,靠一双脚走回去,不出意外地在几息之间就人追上。
“江玄桉,你今天为什么来我家?”
他不回答,清冷的侧脸带着不可小觑的倔强,身后的发带被河畔微风轻柔摇晃。
“江玄桉,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她不依不挠。
“江玄桉,你怎么不说话?怎么要来也不说一声,还好我酒肉买的多,够我们三个人享用,不如现在就回…”
尚怜殷的话被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堵住了。
少年青涩而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的脸侧,羽睫轻颤,撞入尚怜殷黝黑明亮的双眸中,带着一股甘愿沉溺赴死的决绝。
柔软的触感逐渐下移,江玄桉抑制自己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咬住她的唇瓣。
为什么只有他这么备受煎熬,这么患得患失,直把一颗不问尘俗的心扭曲至此。
他泄愤般地啃食着,双手攥紧她的衣摆,却没想到尚怜殷也并不如她表面那样从容,一双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一吻结束,两人已经气喘吁吁,风也带不走心口的燥热,却吹来了少年略显低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江湖中人,不在乎清白一类沉疴积弊,可惜我自小学的是诗书礼易,恐怕此生非你不可了。”
“哦…好,好。”
尚怜殷连道两声好,却因为略显呆滞,被江玄桉误以为不情愿,一甩袖子又要扬长而去。
尚怜殷立马反应过来,下意识捉住那人手腕,问道:“我们何时成亲?”
见她这样猴急,江玄桉终于感觉内心平衡一点,脸上露出笑意,如雪山冰莲悄然绽开。
借着皎洁月光,他看清尚怜殷眼中的情愫,忽然觉得自己的坦诚的情感也许是被允许的。
手指反转,江玄桉将两人的手调换成交握的姿势,晃了晃后心满意足道:
“自然要待我和家中人商议。”
短短一句话,带来的却是压顶般的苦痛,名为家法的鞭笞落在少年皙白的脊背,束之高阁的瓷偶被供奉他之人推落,又被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接住。
抛却一切的江玄桉跟着尚怜殷苦兮兮地闯荡起江湖,常常风餐露宿,其中坎坷艰难不用多说,终于因为少年旧疾难养,两人定居在这山清水秀的小镇上。
江玄桉负责当先生教孩童识字补贴家用,尚怜殷则在镇上给有钱人家当护卫落得轻松,日子过得虽不算奢侈豪横,却也温馨富足,春日踏青,夏日赏莲,秋日买柿饼,冬日添新衣…
他们都以为这样甜蜜而平静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一封染血的书信随着信鸽,划破晨曦,停在尚怜殷的手心。
那是一封来自往日恩人的密信,信中道其遭人暗算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