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杨玉茹番外:糖·骨 ...
-
我名杨玉茹,杨家大小姐。
他们都说,我是御史府的金枝玉叶,是兄长杨锦昭捧在手心的妹妹。曾经,我也以为是这样。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锦绣阁的四方天地,以及那点微不足道的骄纵和悲喜。我怕疼,怕黑,更怕死。被囚禁在黑暗中的那些日夜,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绕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那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一朵尚未盛开便凋零的花。
等我再醒来,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我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每天只有送饭时才能见到一丝光亮。他们给我穿粗糙的布衣,吃馊掉的饭菜。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每次来,都会用冰冷的声音告诉我,我哥哥很快就会来救我。
可我等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一个“杨玉茹”,她替我死了,躺在冰冷的棺材里。而我,成了不能存在的幽灵。
被囚禁的日子里,我反复想着从前的事。想着哥哥严厉却纵容的目光,想着柳姐姐温柔的笑容,想着那些被我欺负过的丫鬟,还有……那个我只见过一面,却莫名记了很久的青衫背影。
再后来,我终于被救了出来。可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杨玉茹了。
我看着镜子里瘦骨嶙峋的自己,看着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疤痕,看着夜里总会无故惊醒的惊恐眼神。我变得沉默,变得敏感,变得再也不敢任性。
嫂嫂待我极好,她耐心地陪我说话,教我习字,在我被噩梦惊醒时整夜守着我。可我知道,我伤过她。那些混账话像刀子,不仅扎伤了她,也让我自己夜不能寐。
我开始学着打理自己的事情,学着关心别人,学着不再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哥哥说,我长大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长大”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直到我遇见了那支糖画。
不是凤凰,不是金龙,而是一只憨态可掬、抱着竹笋的小熊猫。晶莹剔透,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笨拙而温暖的光。
递给我糖画的那个人,叫沈墨。他站在熙攘的西市,身姿如松,眼神清亮,仿佛自带一种能劈开阴霾的力量。他说,是饯别礼。
那一刻,我攥着那支甜腻的、易碎的糖画,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少女怀春的羞怯——或许有一点点,但更多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的清醒。我看着他那双即将奔赴沙场、看向远方却依旧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得,我那点被困在方寸之间的恐惧和自怜,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值一提。
边关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里有风沙,有刀剑,有生死。而他,以及像我兄长那样的许多人,正站在那里,守护着身后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个可以为了“怕疼”而皱眉的平凡瞬间。
那支糖画,我最终没有吃。它在我怀里揣了很久,直到温暖将它融化,黏腻的糖浆沾湿了衣襟。云袖急着要帮我清理,我却拦住了她。我看着那团不成形状的、狼狈的甜蜜,忽然就掉了眼泪。
不是伤心,是一种告别。告别那个只知惧怕、脆弱不堪的杨玉茹。
糖会融化,会黏手,会变得狼狈。但那份给予甜蜜的心意,那份被点醒的勇气,不会。
兄长与嫂嫂的感情路,波折横生,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曾天真地以为,一封信就能斩断过往,几句劝慰就能弥合裂痕。直到嫂嫂留下和离书,决绝离去,我才真正明白,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坎,只能自己过。旁人,哪怕是至亲,也无法代劳。
那段时间,御史府的天像塌了一半。兄长远在边关,音讯艰难;嫂嫂不知所踪,府内冷清得像座空城。我坐在空荡荡的锦绣阁里,不再哭泣,也不再怨天尤人。我开始学着拿起账本,走进库房,去面对那些我曾经避之不及的繁琐家务。管家杨忠起初还战战兢兢,后来看我一笔一笔算得清晰,一条一条理得分明,眼神里便多了真正的恭敬。
原来,打理一个家,守护一些人,需要的不只是心意,更是实实在在的能力和筋骨。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沈墨之间。距离和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他的来信,从最初的问候,到后来偶尔提及边关风物、军中见闻,言辞克制,却沉稳有力。我没有沉溺在儿女情长的等待里,我回信告诉他盛京的变化,告诉他我读了哪些书,学会了打理哪些事务,告诉他,我在努力长大,长成一棵能经历风雨的树,而不是依附于谁的藤蔓。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被赠予糖画来获取勇气的小姑娘了。我想要的,是能够与他并肩,遥望同一片山河的资格。
一年后,兄长携大胜之威归来,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我将嫂嫂的和离书递给他,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碎裂的光芒,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唏嘘。幸好,结局是圆满的。所有的误会得以澄清,所有的深情未曾错付。兄长追回了嫂嫂,柳氏的阴影彻底散去。
当兄长与嫂嫂重归于好,当府中再次充满生机,当沈墨终于得胜还朝,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是比当年更深的激赏与认定时,我知道,我们都已不是旧时模样。
我们的婚期定在秋日。没有人再把我当作需要娇宠的妹妹,他们开始真正听取我的意见,尊重我的决定。
某个午后,我独自路过西市,又看到了那个卖糖画的老艺人。他依旧手法娴熟,画着飞舞的凤凰和盘旋的神龙。我驻足看了一会儿,笑了笑,转身离开。
我不再需要一支糖画来给予我勇气了。
那支融化在我衣襟上的小熊猫,它的甜,早已渗入我的骨血,凝结成了支撑我挺直脊梁的、坚硬的骨骼。它提醒我,曾经脆弱,所以更要坚强;曾经被守护,所以更要学会守护。
如今,我站在这里。我是杨玉茹,是即将成为沈墨妻子的女人,更是我自己。我的世界,不再只有锦绣阁的四方天空,它很大,大到家国天下,未来漫长。
而我的筋骨,足以支撑我,稳稳地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