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英格里斯

5、冰原上的足迹

　　次日清晨，苏在衡推开房门时，沐霖已经等在走廊上了。
　　年轻人今天换了件蓝色防寒服，依旧亮眼，却比那抹张扬的橙色多了几分沉稳。
　　他手里端着两个保温杯，见苏在衡出来，眼睛瞬间亮成极夜里的星辰，快步上前递过一个：“苏站早！我按家乡配方煮了咖啡，加了点肉桂粉，您尝尝？”
　　苏在衡指尖顿了顿，还是接过杯子。身为站长，总不好泼了年轻人的兴致——他这般告诉自己。揭开杯盖的瞬间，混合着肉桂暖香的咖啡味漫了出来，与科考站里惯常的苦涩截然不同，带着几分奇异的暖意。
　　“谢谢。”他言简意赅，抿了一口。温热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尾调缠着淡淡的甜，算不上惊艳，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沐霖盯着他的侧脸，像只等待夸奖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合您口味吗？”
　　苏在衡没直接回答，只是合上杯盖，起身朝走廊尽头走去：“该出发了。”
　　今天的户外适应训练由苏在衡亲自带队，帮沐霖熟悉科考站周边地形。两人到装备区时，赵启和李铭扬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听说你要带咱们的小太阳巡冰？”赵启笑着拍向苏在衡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揶揄，“可别把人家冻着了。”
　　苏在衡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弯腰检查雪地摩托的轮胎纹路：“常规路线，不会出事。”
　　李铭扬凑到沐霖身边，压低声音嘀咕：“别紧张，苏站看着冷，其实是菲尔克里亚最靠谱的户外专家，跟着他准没错。”
　　沐霖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转身开始穿戴装备。防寒服的安全带卡扣像是故意跟他作对，怎么都扣不上，急得他鼻尖冒了层薄汗。苏在衡检查完摩托抬头，正好撞见这一幕，眉头微蹙，大步走了过去。
　　“咔哒”一声轻响，卡扣被他精准扣好。“在极地，每一秒都关乎生死。”他的声音依旧冷淡，指尖却避开了与沐霖皮肤的直接接触，动作轻得不像话，“装备穿戴不能有半分疏忽。”
　　沐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苏在衡的睫毛上还沾着昨晚没散尽的霜花，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笔直。直到苏在衡直起身退开半步，他才回过神，连忙点头：“记住了，苏站。”
　　气象学家安德烈这时慢悠悠晃了进来，手里捏着份气象报告：“在衡，两小时后风速会增强，记得提前返程。”
　　苏在衡接过报告扫了眼，颔首道：“足够了。”
　　安德烈转向沐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几分警告：“新人，跟紧在衡。菲尔克里亚的冰原可不是你们热带雨林，美景背后全是杀机。”
　　沐霖挺直腰板，迎上他的视线，认真道：“我会小心的，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倒愣了愣，本想敲打几句让他收起玩心，没成想这年轻人态度这般端正，倒让他没了话说，最后只能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
　　一切准备就绪，两辆雪地摩托缓缓驶出科考站。寒风裹挟着冰粒打在面罩上，沐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视线触及眼前的景象时，所有寒意都被震撼取代。
　　车灯照亮的范围内，无边冰原泛着幽蓝的冷光，远处的冰川轮廓模糊，像沉睡了万年的巨兽。头顶的极光还未完全褪去，淡淡的绿紫色光晕在天幕流动，给这片永恒的黑夜添了几分神秘。天地交接处晕着粉紫色的微光，壮美得让人忘了呼吸。
　　“太美了……”沐霖下意识赞叹，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苏在衡放慢车速，与他并排行驶：“保持二十米间距，注意看冰面颜色。发白的地方可能是积雪覆盖的裂缝。”
　　沐霖立刻收敛心神，专注地盯着地面。两人沿着科考站外围的标记路线前行，苏在衡时不时停下，指着某处地形讲解：“那处隆起是压力脊，冰川运动挤压形成的。”“远处深蓝色区域是多年冻土区，采样需要特殊许可。”“那些小冰丘下面藏着甲烷气泡，离远点。”
　　沐霖听得格外认真，偶尔提出的问题精准又专业，完全不像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苏在衡心里掠过一丝讶异，这年轻人看似跳脱，做起正事来倒有股韧劲，是个好苗子。
　　行至一处平坦的冰原，苏在衡停下车：“基础驾驶技巧，看好了。”他演示起起步、转弯、急停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教科书，每一个操作都精准无误。沐霖看得仔细，轮到自己尝试时，起初几次转弯车身有些摇晃，但很快就找到了诀窍，动作越来越稳。
　　“不错。”苏在衡难得开口肯定，“比预想的快。”
　　沐霖的眼睛瞬间亮了，面罩下的笑容藏都藏不住：“真的吗？我在海省连摩托车都没骑过呢！”他望着苏在衡，眼神里满是期待，像是渴望得到老师认可的学生。
　　苏在衡微怔，没料到毫无基础的人能这么快掌握雪地驾驶技巧。他对上沐霖亮晶晶的眼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继续前行至一处冰川边缘，苏在衡示意沐霖下车，从摩托后箱取出冰镐和安全绳：“基础攀冰技巧。”他熟练地将安全绳系在两人腰间，“看着我的动作。”
　　苏在衡手持冰镐，脚步在冰面上移动，每一次落点都稳准狠，很快就攀上了一处不算陡峭的冰壁。他转身向下：“该你了。”
　　沐霖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攀登。前几步还算顺利，可中途一次冰镐没能牢牢嵌入冰层，脚下突然一滑。“重心压低！”苏在衡的声音及时响起，“左脚向右移十厘米，那里有支撑点。”
　　沐霖依言调整姿势，果然找到了稳固的落脚点。他咬着牙继续向上，终于成功攀顶，站在苏在衡身边微微喘气，护目镜上凝了层白霜。“谢谢苏站，刚才差点就……”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头顶一轻，是苏在衡伸手替他扶正了歪斜的安全帽。那动作很快，快得像错觉，可沐霖清晰地感受到了厚手套下传来的温度，心里莫名一暖，连呼吸都乱了半拍。
　　“注意力不集中是户外作业的大忌。”苏在衡已经转过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沐霖的幻觉。
　　接下来的训练里，苏在衡又演示了冰缝自救、极地导航和紧急避难所搭建。沐霖学得很快，偶尔犯错也能立刻纠正，更让苏在衡意外的是，他对极地地质的洞察力远超预期，能准确判断冰层结构和形成年代。
　　“这里的冰层有明显的沉积层。”沐霖指着一处冰壁断面，眼睛发亮，“至少经历了三个显著的气候周期。”
　　苏在衡走近观察，缓缓点头：“判断准确。这里是研究古气候的重要采样点。”
　　沐霖兴奋地掏出笔记本记录，慌乱间钢笔掉在了冰面上。不等他弯腰，苏在衡已经先一步拾起，递了过来。沐霖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苏在衡的手套，对方却像触电般迅速收回手，转身走向摩托：“该返程了。”他看了眼天色，“风速开始增强了。”
　　返程路上，风果然越来越大，冰粒打在面罩上生疼。沐霖紧紧跟在苏在衡身后，努力保持间距。行至一处风口时，一阵强风突然袭来，他的摩托猛地向一侧偏去。“减速！重心左移！”苏在衡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的通讯器传来。
　　沐霖及时调整，可摩托还是失控打滑。就在他以为要摔倒时，苏在衡的摩托已经靠了过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车把。“跟着我，慢速前进。”苏在衡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沉稳得让人安心。
　　剩下的路程，苏在衡始终保持在沐霖侧前方，替他挡住了大部分风力。这个未言明的保护，沐霖看在眼里，心里暖烘烘的——铭扬哥说得没错，苏站只是外冷内热。
　　回到科考站时，赵启和李铭扬正在门口等候。“怎么样？我们的小太阳没给你添麻烦吧？”赵启笑着问苏在衡，目光却瞟向沐霖。
　　苏在衡脱下头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基本合格。”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已是极高的评价。
　　李铭扬朝沐霖眨了眨眼，竖起了大拇指。安德烈从控制室探出头：“刚好两小时，时间掐得真准。新人，感觉如何？”
　　沐霖摘下头盔，脸上因寒冷和兴奋泛着红晕：“太棒了！以前只在论文里见过这些地貌，亲眼看到完全不一样！”
　　苏在衡静静地看着他兴奋的侧脸，没有打断他对安德烈描述见闻。直到沐霖说起攀冰时的意外，他才轻声插话：“明天继续训练，重点练冰镐使用技巧。”
　　沐霖立刻点头：“是！我会努力的！”
　　晚餐时，沐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苏在衡对面。苏在衡微微一怔，没有阻止。年轻人显然累坏了，吃得比平时多，却还不忘和邻座的李铭扬分享今天的经历，语速飞快，眼睛亮晶晶的。
　　苏在衡安静地吃着饭，没有参与谈话，也没像往常一样提前离开。“苏站，”沐霖突然转向他，“明天我们能去西边的冰碛区看看吗？我在资料上看到那里有特殊的岩石构造。”
　　苏在衡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可以。但要提前完成设备检查。”
　　沐霖开心地点头，继续埋头吃饭。苏在衡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上面多了几处细小的划痕，该是今天训练时留下的。
　　回到房间后，苏在衡打开电脑，调出明天的训练计划，默默加了医疗急救的内容。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管未开封的冻伤膏——那是他常用的牌子，效果很好——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凝视片刻，他又想起什么，手指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冻伤膏放回了抽屉深处。
　　隔壁房间，沐霖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今天的每一刻都值得记录：苏在衡指导他时专注的侧脸，及时扶住车把的手，还有那个短暂却温柔的触碰……“他像一座冰川，”沐霖写道，“表面寒冷坚硬，内里却流淌着温暖的水流。而我，想要探寻那水流之源。”
　　他想和苏在衡做朋友，挺喜欢这个“表里不一”的站长。写完日记，沐霖打开行李箱，从最底层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扉页上，一家四口在热带阳光下笑得灿烂。他轻轻抚摸照片，低声自语：“妈，你说得对，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往往在最寒冷的地方。”
　　这一趟，真没白来。不仅看了美景，还交了朋友，血赚！
　　与此同时，苏在衡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逐渐加强的风雪。手中的咖啡早已冷透，他却浑然不觉。沐霖今天在冰原上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专注的眼睛，倔强的背影，遇险时依旧镇定的神态。
　　他想起赵启早些时候的话：“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就像发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冰芯样本。”苏在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菲尔克里亚的平静被打破了，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像预期中那样排斥这种改变。
　　有个新朋友，好像……也许……是可以的吧？
　　窗外风雪依旧，冰原上的摩托车痕迹早已被新雪覆盖，没了踪影。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底留下印记，就再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