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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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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下了场暴雨。雨点砸在地下室的铁窗上,像一万颗石子同时投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于晓燕被吵醒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圈里,飞虫在灯泡周围撞来撞去,留下细微的焦糊味。屋子里一股霉味,墙角长出了新的霉斑,绿色的,像地图,像伤口,像某种她无法命名的病。
阿建已经走了整整七天。七天的空白,像被人从生活里硬生生撕走一页,留下参差不齐的锯齿边。他走得很干净,带走了自己的破帆布包、两件
工装、半条红梅烟,还有搪瓷杯。没留下字条,没留下告别,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痕迹。只有床头那床粉红色的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座小小的坟。
晓燕下床,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股凉气顺着脚心往上爬,爬到小腿,爬到大腿,爬到她的小腹。那里是平的,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但晓燕知道,那里死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桃桃,一个是阿建。桃桃是去年春天死在民航总医院的厕所里,阿建是七天前死的——死在他提着尿素袋走出地下室的那个瞬间。
她打开水龙头想洗脸,水流很小,带着铁锈的颜色。她等水流清,等了五分钟,颜色还是那样,像稀释的血。她放弃了,用这锈水洗了个脸,水很冰,冰得她打哆嗦。她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瘦得像鬼,颧骨凸出来,眼窝陷下去,嘴唇是紫的。她才二十岁,但看起来像三十五。北京用一年的时间,把她从"晴川"变成了"晓燕",又从"晓燕"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换上那件印着"银山塔林"的工装T恤——阿建留下的唯一东西。衣服很大,套在她身上像麻袋,领口松垮垮的,露出锁骨和上面的一枚吻痕。那是阿建走之前三天留下的,他那天喝醉了,从景区宿舍翻墙过来,把她压在地下室的门上,像要把她嵌进墙里。他动作很凶,嘴里念叨着:"晓燕儿,你要不要我了?你是不是要飞走了?"
她没说不要,也没说要。她只是咬着他的肩膀,咬出血,血的味道很咸,像汭河的水。做完之后他哭了,把头埋在她胸口,哭得像个孩子。他说:"晓燕儿,我觉得我要失去你了。"
她摸着他头发说:"不会的。"
但会的。她知道会的。从他拿到工资条那天起,从他看见她奖学金到账短信那天起,从她对着全班用普通话流利地做自我介绍那天起,她就知道,她要失去他了。不是因为不爱,是因为爱不起了。北京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把粗的、重的、锈的,都筛了下去。阿建是锈得最厉害的那个,他第一个掉下去,悄无声息。
她走到公交站,等早班车。雨还没停,她没带伞,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冰凉。她想起在汭河,下雨天阿建会骑着摩托来接她,把唯一一件雨衣给她穿,自己淋得透湿。那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辈子,这就是永远。现在她站在北京的公交站,身边是同样狼狈的赶路人,没人看她一眼。她才明白,永远是有条件的,条件是钱,是学历,是能在北京活下去的本事。
公交车来了,挤满了人。她挤上去,像挤进罐头里的一条沙丁鱼。车厢里有汗味、早餐的包子味、香水味、还有某个人没洗脚的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北京地铁"特有的气息。她习惯了这味道,像习惯了汭河的煤烟味。人就是这样,在哪儿都能习惯,只要时间够长。
她在传媒大学站下车,换乘八通线,再换乘一号线,再换乘昌平线。整个路程耗时一个半小时,她站着,拉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厢晃动。她对面坐着一对情侣,女孩靠男孩肩上睡觉,男孩手里拿着一杯星巴克,另一只手刷着手机。他们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干净,那么...不属于这个世界。
晓燕低头看自己的鞋——帆布鞋,鞋帮开胶了,露出黄色的胶水痕迹。这鞋她从汭河穿到北京,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想起王佳的话:"你男朋友是开游览车的?那你图他啥?"她当时说:"图他对我好。"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她图他什么?图他一个月两千五?图他住在八人间宿舍?图他连个 Starbucks 都请不起?
不,她图的是他的命。他的命和她的一样,都是捡来的,都贱,都脏。但贱命有贱命的好,贱命知道疼,知道冷,知道在地下室里抱在一起就能活。可现在她的命不贱了,她的命开始值钱了,开始有二本学历、有奖学金、有旅行社实习的 promise 了。她的命和阿建的命,不在一个秤上了。
公交车到了银山塔林站,她下车。雨停了,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景区门口,阿建的同事马三正在指挥游览车倒车,看见她,愣了一下:"晓燕?咋这会儿来了?"
"阿建呢?"她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路。
"你不知道?"马三的脸色变了,"他上周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甘肃。"马三压低声音,"他说家里给他说了个媳妇,彩礼五万,他得回去结婚。"
晓燕觉得有人在用锤子砸她的头,一下一下,砸得她眼前发黑。"他...他没跟我说。"
"他让我别告诉你。"马三递给她一个信封,"说你来了,就给你。你不来,就扔了。"
晓燕接过信封,手抖得撕不开。她走到景区停车场,坐在台阶上,终于撕开了信。里面是一把摩托车的备用钥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阿建的字,歪歪扭扭:
"晓燕儿,摩托我卖了,卖了一千五,钱在卡里,密码你生日。我回甘肃了,别找我,你找不到。你好好活,别回头。刘建新。"
纸条很短,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她心口。她攥着钥匙,问马三:"他什么时候走的?"
"上周五。"马三说,"晚上十点,他提了个尿素袋,说去镇上买烟,就再没回来。"
"他没说去哪儿?"
"没说。"马三递给她一个帆布包,"这是他留下的东西。他说,你要来,就给你。你不来,就扔了。"
晓燕接过包,包很沉。她走到景区停车场,坐在台阶上,打开包。里面是她的东西:那件粉红色被子、搪瓷杯、几本她从汭河带来的书,还有他的东西——一个钱包,里面有张她的照片,穿着校服,在汭河桥头笑。照片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像被很多人喜欢过。
包底有个铁盒,她打开,里面是钱。整整齐齐的三千块,用报纸包着,上面压着一张纸条:"去把学费交了,别欠学校的。"
晓燕捧着那三千块,终于哭了出来。她哭得声嘶力竭,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她的哭声传得很远,像野兽的嚎叫。马三远远看着,没过来。他知道,这女孩需要这场哭,像需要一场葬礼。
她哭够了,拿出手机,给阿建打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她发了疯似的打,打了三十遍,全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打开□□,给他留言:"刘建,你回来。我不飞,我不在北京待了,我跟你回汭河。你回来,我求你了。"
没回复。他的头像一直是灰的。
她回了学校,把那三千块存进卡里。她没交学费,她留着,她觉得阿建会回来取。她每天给那张卡打电话,查余额,三千块一分没少。这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9月开学,她升大二。她搬回了宿舍,换了手机号,把旧号停了。她以为这样就能忘记他,但停号那天,她在营业厅里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把旧号补了回来,装在一个旧手机里,每天充电,就为了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响起的电话。
她开始在旅行社正式兼职,带团去长城。她学会了用扩音器,学会了说"各位游客请注意",学会了在八达岭的风里站稳,像一棵扎根在长城砖缝里的草。游客们夸她年轻,夸她漂亮,夸她普通话说得好。她笑着回应,笑得越来越像职业导游,越来越不像晓燕儿。
10月1日,国庆节。她带了一个三十人的团,全是外地来的大妈大爷。她们在长城上唱歌,唱《我和我的祖国》,声音洪亮。晓燕站在烽火台上,看着远处的山,突然想起阿建。如果他在,他会说什么?他可能会说:"这破墙有啥好看的,还不如汭河大桥结实。"
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大妈们问她:"姑娘,咋哭了?想家了?"
她说是,想家了。她想汭河,想王家巷,想那间破屋,想阿建的摩托车轰鸣声。她甚至想KTV,想凤姐,想那些秃头男人,因为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是晴川,晴川没有心,晴川不会疼。
现在她是于晓燕,于晓燕有心,于晓燕疼得要死。
11月,她拿到了导游证。经理说,可以转正了,一个月底薪三千,加提成。她算了算,三千加提成,一个月能挣五千。五千块,够租个一居室,够养活两个人,够在活。
她第一次给转正后的自己买了件新衣服,在动物园批发市场,一件呢子大衣,八十块。她穿上大衣,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终于像个北京人了。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阿建的□□,留言:"我转正了。能养你了。回来吧。"
没回复。
12月,她租了间房子,在南五环,城中村,十平米,有窗户,能看见太阳。她交了押金和房租,三千块。她给阿建留言:"我搬家了,有窗户了。你来,能看见太阳。"
没回复。
2014年1月,春节前夕。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甘肃的区号。她心跳得几乎要停,接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老,很疲惫:"是于晓燕吗?"
"是。"
"我是阿建妈。"女人说,"刘建是我儿子。"
晓燕的手抖得拿不住手机。"阿姨...阿建他..."
"他结婚了。"阿建妈说得平淡,"上个月结的,媳妇是邻村的,彩礼五万,家里凑的。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说别等他了。"
晓燕觉得有人在用锤子砸她的头,一下一下,砸得她眼前发黑。"他...他为什么不自己说?"
"他说,他说不出口。"阿建妈叹了口气,"姑娘,你别怪他。他也是没办法。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只能娶个能过日子的。"
"能过日子..."晓燕重复这四个字,像重复一道咒语。
"对。"阿建妈说,"那姑娘没念过书,但身子干净,能生养。阿建说,你跟过他,他不能负你。但日子总得往前过,你说是吧?"
晓燕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只是问:"阿姨,阿建在吗?"
"在。"阿建妈说,"他就在旁边,不肯接电话。"
"让他接。"
"姑娘,别为难他了。"阿建妈的声音软下来,"他都哭了三天了。"
电话挂断了。晓燕站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窗外是南五环的夕阳,很红,像血。她攥着手机,攥得手心出汗。她想回拨,想骂人,想质问,想撕碎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打开□□,给阿建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收到你妈电话了。恭喜。祝你们早生贵子。"
发送成功。然后她拉黑了他,删掉了□□,删掉了电话,删掉了所有能找到他的方式。
她站在窗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像溺死的人。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了,沉到淤泥里,沉到汭河底,沉到再也捞不上来的地方。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去吃了顿火锅。海底捞,人均一百二,她点了双人份,摆两副碗筷。她对着空座位说话,说北京的生活,说旅行社的团,说长城上的风,说地下室曾经的霉味。她说了很多,说得服务员都以为她疯了。
她没疯。她只是在和过去告别,在和汭河告别,在和那个叫刘建、叫阿建、叫"我媳妇考上了"的男人告别。
吃完饭,她回到出租屋,把那件呢子大衣脱下来,用剪刀剪了。剪成一条一条,像白条,像孝布,像招魂幡。她把这些布条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哗啦啦响。
她对着窗外喊:"刘建!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都死了!"
没人听见。南五环的城中村,每个人都在死,没人在意多死一个。
2014年1月20日,小年。晓燕买了回汭河的火车票,站票,十二小时。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她只想回去看一眼,看阿建是不是真的结婚了,看汭河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火车很挤,她站在过道里,抱着帆布包,像一年前去北京时那样。但这次,没有阿建的身体为她围出空间,没有他的心跳给她当鼓点。她一个人,像一根被拔掉的草,在风里晃。
到汭河是凌晨四点。她没回家,拖着行李箱去了火车站旁的"平安旅馆"。旅馆还在,招牌上的字掉了一半,只剩"平安"两个字,像个讽刺。
她开了间房,还是三十块,还是那间。老板娘认出她:"哟,晴川回来了?"
"别叫我晴川。"晓燕把身份证拍在桌上,"我叫于晓燕。"
"行行行,于晓燕。"老板娘嗑着瓜子,"还是老规矩,押金五十。"
她进屋,屋子没变,墙还是那样黄,床单还是那样薄,空气里还是那股霉味和□□的混合气味。她躺在那张床上,躺着躺着就笑了。
笑完了,她给阿凯打电话。号码是去年存的,一直没删。阿凯接了,声音沙哑:"晓燕?"
"是我。"她说,"我在汭河,平安旅馆,302房。你来不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晓燕以为他挂了。"来。"他终于说,"等我。"
阿凯来时天快亮了。他穿着工地上的迷彩服,满脸胡茬,身上是水泥和汗的味道。他站在门口,看她,眼神复杂:"你咋回来了?"
"回来看看。"晓燕坐在床边,穿了件吊带的睡裙,是以前KTV留下的,"进来。"
阿凯没动。"阿建呢?"
"结婚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上个月。媳妇是邻村的,彩礼五万,能生孩子。"
阿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没事吧?"
"没事。"晓燕拍拍床沿,"坐。"
他坐下,床板吱呀一声。两个人并排坐着,像两尊石像。窗外的天从黑变灰,从灰变白,一丝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在晓燕腿上。她没穿丝袜,腿很白,但膝盖上有疤,是跪出来的。
"你瘦了。"阿凯说。
"嗯。"
"在北京不好?"
"好。"她说,"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那为啥回来?"
"想你了。"她转头,看着他,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
阿凯被她看得发毛:"晓燕,别这样。"
"别哪样?"她凑过去,呼吸喷在他脸上,"阿凯哥,你不是稀罕我吗?现在能稀罕了。"
她说着,脱掉睡裙,露出里面的身体。那身体很瘦,肋骨一根根凸着,胸口有烟头烫过的疤,小腹上有妊娠纹一样的白痕——那是两次怀孕留下的。她把这具身体展示给他看,像在展示一件被玩坏的玩具。
"你..."阿凯别过脸,"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她跨坐到他腿上,搂住他脖子,"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那是以前。"他声音在抖,"你现在..."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是导游了,是人上人了?"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所以我不能脱了?我干净了?"
她吻他,强行吻,把舌头塞进他嘴里。阿凯开始躲,但躲不开。她像藤蔓,缠住他,越缠越紧。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感觉到他的欲望和恐惧在同时升起。
"晓燕..."他含混地喊,"别这样..."
"就要这样。"她解开他的迷彩裤,"阿凯哥,你得帮我个忙。"
"帮什么?"
"帮我忘了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帮我忘了刘建新。"
她说这话时,眼神是哀求的,像溺水的人在抓最后一根稻草。阿凯的心软了,他抱住她,很紧,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我帮你。"他说,"我帮你忘。"
他们在那张三十块的床上□□。阿凯的动作很笨拙,像第一次。他进入她时,她疼得皱眉,但他没停。他怕一停,她就醒了,就记起来了,就又回到那个有阿建的梦里。
晓燕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像汭河的河道。她想起阿建在后座上的脸,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她头发,想起他说"晓燕儿,我们以后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活"。
现在,她在一个脏兮兮的旅馆里,和另一个男人,用同一种姿势,试图忘掉他。
她叫得很大声,故意大声。她想让隔壁听见,想让老板娘听见,想让整个汭河听见。她想让阿建听见,让他知道,没了他,她照样能活,能叫,能张开腿。
但叫到最后,她嘴里喊的是:"阿建...阿建..."
阿凯听见了,但他没停。他知道自己是工具,是药,是让她活下去的毒药。他愿意当这味药,哪怕毒死自己。
事后,晓燕吐了。她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把晚上的面全吐出来了。阿凯跟进来,拍她后背:"没事吧?"
"没事。"她漱了口,"你走吧。"
"我陪你。"
"不用。"她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五百块,塞到他手里,"嫖资。"
阿凯愣了,脸涨得通红:"你..."
"拿着。"她把钱拍在他胸口,"别嫌少。我现价就这行情。"
"于晓燕!"阿凯吼起来,"你他妈别作践自己!"
"我作践?"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早就被作践完了。你不过是捡起来,再作践一遍。"
她把钱塞他兜里,推他出门,反锁上门。她靠在门上,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终于哭出了声。
她哭阿建,哭桃桃,哭自己,哭这五百块。她哭自己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活,为什么要爬出汭河,又自己滚回来。
她哭到天亮,哭到老板娘来敲门:"姑娘,时间到了,续不续?"
她打开门,把钥匙扔给老板娘:"不续了。"
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平安旅馆,走出汭河火车站,走上汭河大桥。河水还是那样,黑,脏,漂着垃圾。她站在桥头,把那张红布包里的戒指拿出来,对着太阳看。红线已经褪色了,戒指还亮着,像新的。
她想把戒指扔进河里,但手举起来,又放下。她把它重新挂回脖子,塞进衣领里,贴着心口。
她买了回北京的车票,站票,十二小时。她站在车厢连接处,抱着帆布包,像抱着自己的墓碑。
2014年的春节,北京格外冷清。政府禁放烟花爆竹,城市安静得像死了一样。晓燕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煮速冻饺子。饺子是韭菜猪肉的,煮烂了,汤水浑浊。
她给父母打电话,说在实习,回不去。母亲在电话里哭,说父亲病重了,想见她。她说忙,挂了电话。
她打开电视,春晚正在重播,沈腾演小品,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她没笑,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外是南五环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高楼的灯,像鬼火。
她想起去年的春节,她和阿建在银山塔林的宿舍里,吃饺子,放鞭炮,□□,说"我们以后会有孩子"。那时候她以为,他们能活。
现在,孩子没了,阿建没了,汭河没了,她也快没了。
她关了电视,打开□□。阿建的头像还是灰的,签名还是"在老家,很好。"她点开对话框,打了一行字:"刘建新,新年好。"
发送。然后她盯着屏幕,等,等了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头像没亮,没有回复。他真的死了,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死了。
她下线,关机,拔掉电源。她打开日记本,用阿建送的圆珠笔写:"汭河的水,终于流不到北京了。我努力了一年,把汭河的水抽干,把王家巷的床烧掉,把KTV的包厢砸了,把阿建的摩托卖了。我以为我能活成于晓燕,但我错了。于晓燕已经死了,死在2012年9月18日,死在爷爷的坟前,死在山顶的桃花下,死在桃桃流出的血块里。现在活着的,是一具尸体,一具叫'前途'的尸体。"
她合上本子,躺在床上,用粉红色被子蒙住头。被子上有阿建的味道,一年了还没散。她闻着那味道,觉得自己还能活。
但活什么呢?活给谁看?给爷爷吗?爷爷死了。给父母吗?他们只想让她寄钱。给自己吗?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她想起阿建说的话:"死在一起,也叫在一起。"
现在她明白了,他们确实死在一起了,只是不是同时。阿建先死,死在甘肃的婚礼上,死在五万块的彩礼里,死在邻村姑娘的婚床上。她后死,死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死在五千块的工资里,死在导游证和奖学金上。
他们都是自杀,用不同的方式。
她摸摸小腹上的疤,那里很平,但摸起来有细微的凹凸。那是两次堕胎留下的,是桃桃和桃桃的妹妹留下的。她想起民航总医院的那个年轻女医生,她说"疼,比你来例假疼十倍"。
医生说对了。疼十倍,百倍,千倍。疼到骨子里,疼到灵魂里,疼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玻璃渣。
她想起山顶的桃花,想起阿建吻她时的温柔,想起他做游览车时专注的侧脸。
现在,桃花落了,阿建走了,游览车生锈了。
一切都没了。
她想起汭河的水,想起爷爷的话,想起母亲的哭声,想起父亲的白发。
她想起所有把她往下拖的东西,也想起所有她想往上爬的理由。
现在,她既不往上,也不往下。她就悬在半空,像锈蚀的铁,像飘散的烟,像从未存在过的晴川。
她睡着了,梦里没有阿建,没有桃桃,没有爷爷。
只有汭河的水,黑得发亮,漂着塑料袋和烂菜叶,像她的人生。
醒来后,她在日记本里写下最后一句话:
"刘建,汭河的水,终于流不到北京了。但北京的风,也吹不回汭河了。我们扯平了。"